甚至可說的話也多了起來,問我從前,我挑揀出些趣事,從不與他訴說苦悶。
有回動情時,他叫我觀音婢。
我指尖發冷,佯裝扭動求饒,淌下一行淚來。
求他,叫我宋鵲。
之後才了解,皇帝專寵琅嫔,因娘娘額間有痣,點觀音痣在民間婦人中盛行過一段時間。
關於琅嫔,洛娘曾把我拉到角落,託我在不經意間問問鄭適登。
崔公公來得少,帶給她的消息都是娘娘身子強健,封妃指日可待。
但洛娘就是不放心。
我從鄭適登嘴裡套話,不太現實。
他眼神毒辣,我一個心虛的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索性問出口,直白地問琅嫔的事。
「不大好,自從宮宴之事後,就成日喝藥勉強保胎。」
「為何叫琅嫔娘娘在宮宴表演?」
鄭適登意味深長地看我,不信我真的不明白緣由。
但他還是解釋給我聽了。
「因為琅嫔出身挽春樓。」
62
琅嫔出身挽春樓,與洛娘是一母同胞。
兩人一起被賣到挽春樓,十二歲便已成花魁,又有「並蒂蓮」的美稱。
那時皇帝還沒繼位,先皇病重,攝政王把持朝綱。
他帶自己未嘗人事的侄子逛青樓。
正巧碰上「並蒂蓮」開盤競價。
王爺見小太子眼神黏在姐妹花身上,豪擲千金拍得兩人。
太子得了琅嫔。
王爺抱回洛娘。
太子是真的愛慘了琅嫔,纏著王爺帶他去挽春樓。
甚至曾想贖琅嫔出樓,但被王爺阻止,說他才新娶太子妃,這麼做落人話柄。
等太子妃成了皇後,誕下嫡長子,皇帝才命人將琅嫔抬回宮中。
琅嫔進宮是以攝政王妃遠房堂妹的身份。
但王公大臣、各宮嫔妃誰人不知她出身青樓。
世人都傳,琅嫔得寵。
可進宮以後,她受過什麼罪,沒有人問,也沒有人關心。
63
我把話原封不動告訴給洛娘。
洛娘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也屈指抵在唇上,整張帕子湿透都沒止住淚。
她落寞離開,嘴裡念叨著三個字。
「不成了。」
我心裡跟著一片荒蕪,看窗外人來人往。
隻覺得空茫茫找不到落腳點。
皇帝那麼愛琅嫔。
到頭來,還不是把她當成個玩意兒物件,能拿她的出身過往與貴胄們一同取笑。
即便是琅嫔身子不好了。
皇帝也隻想到給她請個太醫多開藥。
一點不承想,懲治一下那個惹事的王爺,更不可能會覺得此事端是否禍起自身。
真是……
萬般滋味胸中過,冷暖自知獨斷腸。
64
後來連下幾天雨。
眼瞧著入秋了。
挽春樓苦暑許久,終於迎來了一樁喜事。
喬姐要嫁人了。
她的夫婿是從前在戲班的師兄,人也俊俏,聽說戲班倒了後他輾轉多個園子,去年終於唱出名氣,獨立出來,把失散的兄弟姐妹找回,自個兒做班主。
唯有喬姐,他是抬了一箱子聘禮,吹吹打打來到挽春樓。
外頭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他一概不問。
進去就找喬姐。
喬姐被我們簇擁出來,身子激動得打戰。
不知班主從前就結巴,還是如今才患上口吃。
開口磕磕絆絆:「喬妹,我,我如今置辦了處園子,還,還有丫鬟婆子都買了,我,我沒用,讓你受苦、受苦了!」
「我從前不來,不想做與你春風一度的恩客、舊人,要,要來,我就娶你做、做正頭娘子!」
他問:「喬妹,你可還願嫁我,我把聘禮抬、抬來,願或不願都,都給你。」
「我,我沒臉,到今天才,才敢來。」
喬姐在人群中間,往前邁出一小步。
陡然整張臉漲紅出一片霞光,哭得梨花帶雨,還沒往前走多遠,又折身回來倒在我懷裡,顫抖得厲害。
那班主熟蝦一樣的臉唰地慘白。
低頭以為喬姐這是拒絕。
但我明白,喬姐是喜極而泣,一邊抱著喬姐一邊還要喊他上來。
「她答應!她答應!」
班主被渡了口仙氣,撩袍往上,連跨幾級樓梯。
站在我們中,伸手要攙喬姐,手懸在半空中不敢靠近。
還是紫徽看不下去,一把扯過喬姐往人懷裡推。
「婆婆媽媽!煩人!」
兩個人終於抱在一起,姐妹們齊聲歡呼。
連洛娘眉間也帶上真誠的笑意。
從前贖身,大多被抬回去做外室做妾,悄沒聲息走後門,如今班主是要明媒正娶,把喬姐帶回去做夫人,卻是頭一回,沒有規矩可參照。
喬姐沒有家,父母雙亡,洛娘本想著給她租個院子,暫且當成家。
但喬姐搖頭,牽著班主的手,對視一眼,兩人跪在洛娘跟前。
喬姐:「東家,從前的班主把我賣到這,您和姐妹們都把我當家人,照顧我到今天,讓我還能有個完整的人樣,我已經把您當娘一樣孝敬。」
「都說莫忘來處,我既是挽春樓的人,也不想說什麼從良了,把這兒的過往當汙點。」
她含情脈脈地望著班主,又說:「我們都是幹下九流的營生,就算做了夫人、奶奶,也不是什麼幹淨人,沒必要躲躲藏藏,好像自個兒有多髒。」
「他既能抬聘禮來挽春樓,我們商議出嫁也從挽春樓出了。」
班主不敢不依喬姐,連連點頭,給洛娘咚咚磕三個響頭。
「我敢在外面闖蕩,是知道東家您人好,不折磨強迫姑娘,但耽擱這麼久,我對喬妹有愧,她把您當娘,我也觍著臉求您,拜堂時坐在上座,讓我們倆孤兒有父母可拜。」
洛娘把兩個人扶起,笑著答應。
婚禮辦得熱鬧,整個挽春樓都掛上紅綢,到處貼上喜字,姑娘們要出力,爭搶表演。
就連我也不例外,大家都想沾喜氣。
那日趕巧,正是鄭適登休沐有空,順道過來被我拉進來喝喜酒。
班主見多識廣,在達官貴人家曾與鄭適登有過一面之緣。
敬酒時見到人,趕忙要拜。
還是鄭適登給小廝一個眼神,把人拉起來,說大喜日子,他沒什麼準備。
從我這兒順了一個紅封子,往裡面添上銀票。
「這是我與鵲娘給的賀禮,祝你與夫人舉案齊眉。」
他話音剛落,同桌的人起哄。
我假裝喝酒,掩蓋臉紅的事實。
65
夜裡,鄭適登留下來過宿。
我們酒量都好,這次卻被喜氣燻出桃花面。
一夜荒唐得過分。
鄭適登行事變得蠻橫起來,抱著的,走著的,好不無賴孟浪。
要逼得人把喜歡說上好多遍。
到發泄時,他咬住我的耳垂,把「鵲娘」二字叫得情意綿綿。
我淚眼蒙眬,在他胸口用力一咬。
鄭適登吃痛「嘶」了一聲。
我埋怨說他胡鬧,與旁人一樣輕薄待我。
他好笑,又親又哄,說:「鵲娘,我待你還不夠好?」
好,他待我,算是好的。
在顛簸之間,我瞥見誰往房門上也貼上喜字。
紅得惹眼。
我越看,眼睛越是花得厲害。
66
快至中秋。
鄭家小廝替他家大人給我送月餅。
說是宮裡賞的。
我瞧著精致也喜歡,順嘴問他家大人怎麼許多日不見蹤影。
小廝抓耳撓腮,半天沒答上,一溜煙跑了。
我聳肩,提著一盒月餅上樓,趕巧碰見洛娘送崔公公走。
她抬眼望了我,示意我跟著送。
到門口,崔公公上車前對洛娘說:「你要提前準備了,娘娘給你的東西收好。」
說完又把目光投向我和我手中的月餅盒。
他笑著說:「宮裡賞的月餅難得,鄭相費心了。」
我心裡一悸,把頭垂得更低。
洛娘把我一直領到房裡。
桌上擺著一個紫檀木盒子,洛娘面上冷沉,把盒子抱在懷裡摩挲許久,又放在櫃子裡鎖起來。
她給我讓座,問:「鄭相是不是好久沒來了?」
我點頭。
洛娘挑起譏諷的笑,看我的眼神十分同情。
我無措地垂眸,總覺得有事發生。
「你覺得鄭相如何?」
我不敢妄議,張口說的都是好。
「好嗎?可是好到讓你昏了頭?」
我大駭:「東家,東家,我是做錯了什麼嗎?」
洛娘聲音還是輕飄飄的,透出一股子疲憊,抓起我的手說:「鵲丫頭,我從前說你機靈,但才發現你在情愛上的事並不通透。」
我茫然,嗫嚅著求洛娘細說。
「那日喬姐婚宴,我瞧你高興過頭了。」
我辯解:「我與喬姐關系好,她覓得良人,我為她開心而已。」
洛娘勾唇:「你來挽春樓也有快十年了,見到的人和事已不少,但滿打滿算如喬姐那般好運的,莫說你,就是我也隻見了這一個。」
她回憶起來:「你是知道琅嫔娘娘的事,但鄭相或許沒告訴你,她被接進宮那日,挽春樓上下近五十人一夜斃命,我與紫徽是娘娘舍命擋在身前,才僥幸活下來的。」
「那位愛她,愛得把那麼多條人命往她背上拋,可出去了二十多年,仍洗不掉她青樓出身的汙點,那位隻能把她當個玩意兒一樣捧在手心把玩。」
「鄭相待你,與陛下待琅嫔比,又如何?」
我低頭,整顆心沉甸甸地往井底墜。
開口已是艱澀:「自然比不上陛下待娘娘的好。」
洛娘的手撫過我的臉,溫柔得讓人想哭。
「鵲丫頭,鄭相要成婚了。」
「夢醒了,回來吧。」
67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屋子。
月餅盒都沒放穩,一松手就磕在地上,精致的幾個團子散落一地,稍一磕碰就是滿地碎渣。
沾了灰,哪兒能吃呢。
我頹然倒在凳子上,望著地上的月餅出神。
腦子裡閃過許多與鄭適登相處的瞬間,不能否認,許多時候……
是有過心動。
歡好時的情啊,愛啊,說出口真假參半。
但緊接著,水婆子、柳娘、麟哥兒的臉出現在我腦中。
她們看我的眼神,充滿責備。
仿佛在說,你見證過我們的悲劇,但還是著了道嗎?
我多想說,沒有,我怕啊,我不敢奢望什麼啊。
可心頭像被狠狠戳上幾下。
說我動過一點心,就是罪!
就是痴心妄想!
如今,鄭適登要成親了。
說早就求娶過吏部尚書之女,但皇帝遲遲不準許,直到他流連青樓鬧得滿城風聲。
鄭適登再度提親被拒了,皇帝最看中鄭相,大手一揮,為兩個人牽上姻緣線。
聘禮抬到吏部尚書家那天,正是喬姐大婚的日子。
他好一個順路,也不怕新娘聽到風聲傷心。
我彎腰把月餅挨個撿起來,灰敗的臉上逐漸揚起笑容。
這樣才對。
這樣,才是挽春樓的常態嘛。
68
鄭適登成親那日,正好是中秋,喜上加喜。
我坐在窗邊嗑瓜子,看樓外人擺攤吆喝。
屋子坐北朝南,視野十分好,推開窗能一覽長街風光。
我在人群中,一眼瞄到一個熟悉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