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悔無及,未敢有一刻輕松。】
【先於汝S,反得其所。】
那封信,落筆字字是血淚。
他S後,我拼命翻找記憶,苦苦回想。
終於想起了六歲那年。
任瑾帶著我偷偷出府玩,卻被其他小孩扔石子。
窄小的巷子裡,一群人圍著我們大聲嬉笑。
「哎,你哥哥是吃人怪!」
「他都把你吃了!你怎麼還敢跟著他!」
「快跑快跑,吃人怪來咯!」
小孩子的惡意單純又殘忍。
那時我隻顧著把石子扔回去。
卻沒能注意到。
愣在原地的任瑾,被稚子的戲言困住了一生。
一胎雙生。
一強一弱。
他們說他吃了我的命。
所以他剝奪了讓自己幸福的機會。
以「先於我S」為附則。
愚鈍至此,我千差萬錯。
以至於兩世經年。
縱病入膏肓。
我也得從黃泉裡爬出來。
跟他問上一句。
「哥哥,把不可自控之事攬著,一味怪罪自己,是你的習慣嗎?」
「怪罪了自己這麼多年,還沒夠嗎?」
眼前。
被沙場打磨沉穩的青年深深地看著我。
忽而慢慢彎了脊背。
不能自已地哭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回見任瑾哭。
前世我病骨支離。
強打著精神去看以獻祭姿態自戕而亡的罪人。
他尚能違背聖意私自回京。
在我看清那人S狀前蒙住了我的眼睛。
一派自若地問我。
「還有多久?」
「一年。」
大夫說我還有一年。
我並不隱瞞。
盼他能因此長留京中。
但他隔天便回了西北。
走之前平靜地告訴我。
「初曦,梁國日暮途窮,我遲早要S的。」
他是鮮有敗績的將軍,本該有力挽狂瀾的傲氣。
蕭術S之前,他從未說過這話。
他果然S在了一年之後。
心安理得地……
S在了我前頭。
他的結局是因我。
但與蕭術,仿佛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知道蕭術是唯一的明主。
蕭術一S,大梁無望。
他才敢放任自己去S。
他了解蕭術。
一如再沒罵出過豎子的爹爹。
我盼他康健,盼他歡愉,盼他放下執念。
有妻有子,摯友成雙。
他與蕭術,若無嫌隙,合該是莫逆之交。
好在今生不晚。
24
我跟爹爹商量了給哥哥任瑾議親。
「爹爹已經去給你議親了。」
哥哥臉色大變:「什麼!」
我有意吊了他一會兒。
「聽聞懷化將軍賀扶府上有一千金,年十七,尚未婚配。」
「賀將軍有意將其許給順天府尹範大人之子。」
「哪知賀小姐聽了,險些將府裡鬧翻了天。」
哥哥愣住。
「我自作主張讓爹爹今日去和賀大人商議婚事了。」
「你若是不願意,現在去阻止還來得及。」
其實賀家小姐賀善卿,前世便嫁給了範家公子。
範公子風流不羈,後院妻妾成群。
當年哥哥一S,賀善卿沒多久也病S了。
但賀善卿,在哥哥的家書裡出現過。
隻十分隨意地帶過一筆。
【軍中來了個小女將,背著其父偷偷投的軍。】
【鬧了不少笑話。】
他不肯給自己任何希望。
說起賀善卿時未言明一句歡喜。
甚至連名字都吝惜提及。
但或許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他從不會在家書裡提及我和爹爹以外的人和事。
還是前世他S後,我才兜兜轉轉打聽到此人。
我和賀善卿見過一面。
彼時她已然困S後宅,油盡燈枯。
見了我卻仍舊亮了眼睛。
「真像。」
賀善卿告訴我,她在定親前找過哥哥。
向他表達過愛重。
被哥哥回絕了。
我告訴了她任瑾家書裡的話,說他未必無意。
她卻笑得溫柔。
「我知道啊,我這麼好,他怎麼會不喜歡呢。」
「無妨,我的喜歡不能成為束縛他的枷鎖。」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夠了。」
那一刻我無比驚訝。
透過她的病容領教到了她曾經的灑脫曠達。
難怪哥哥喜歡她。
前世苦不堪言。
今生不要再錯過了。
心路上的荊棘都由我來破開。
你們二人,隻管抓緊對方的手。
前路是坦途。
任瑾抿著唇,還僵著沒動。
我指了指滿桌佳餚。
「還吃嗎?」
他站了好一會兒,而後一言不發地坐了回來。
也不說話,就悶頭扒飯。
硬是賴到要宮禁了才回府去。
哥哥的婚事便這般定下了。
25
蕭術在某日突然失了穩重,興衝衝跑到白黎殿找我。
「初曦,任大將軍他……」
他眼中閃著細碎的流光,看見我時卻擰起眉故作嚴肅。
「他也不知怎麼了。」
「今日忽然摸了下孤的腦袋。」
「說我的武藝還是他教的。」
他唇角有壓制不住的笑意。
乍看過去有些孩子氣。
「是啊,我的武藝的確是他教的……」
「但他摸孤的腦袋,被宋相瞧見了,又得被參了。」
說著他又忽而轉了話題。
「任小將軍近來總約我去京郊賽馬。」
「但他真是一點不讓著我,這家伙,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你來日幫我說說他,總輸,我面子掛不住。」
26
我在宮闱秘聞中拼湊出了蕭術生母賢妃薨逝的緣由。
賢妃出身泉州孟家。
孟家是出了名的清廉世家,但因朝堂直言得罪了鄧世卓,舉家被抄。
隻餘賢妃因帝王恩寵幸免。
生下蕭術後,賢妃傾盡心血教導,後來他們卻母子失和。
賢妃娘娘是鬱鬱而終的。
蕭術於母家全無倚仗,天家無骨肉。
賢妃一S,他唯一的至親就沒了。
甚至,她臨去時,或許還恨著他。
27
我在寧息殿找到了蕭術。
賢妃的牌位供在此處。
蕭術提著一壇酒。
似乎壯了膽,要說些什麼。
但站了良久,到嘴邊卻還是隻一句。
「母妃,孩兒不孝。」
心口無可奈何的痛楚忽地清晰。
濃煙滾滾似的向我撲了過來。
「賢妃娘娘是明事理之人,英靈在上,自會明辨是非。」
我朝那人出聲。
蕭術倏地轉身。
他眸中似有暗霧沉浮湧動。
忽而欺近,將我步步逼到了牆角。
「你知道什麼?敢在這妄加揣測!」
我定定地看入他的眼眸。
如果我猜錯了,何必要如此?
何必要毫不猶豫地豎起尖刺。
把我這個侵佔了心防領地的外來者驅逐在這狹小的空間裡。
虛張聲勢。
賢妃鬱鬱而終。
不過是看著親手教導出來的兒子突然變得面目全非。
S恩師同窗,事奸佞仇敵。
執拗地與她所遵循的清白仁義背道而馳罷了。
那些開不了的口。
對錯劃分何其難。
我輕輕抱住了蕭術。
感受他僵硬緊繃的身體。
學著那天宋渺渺醉酒的模樣,一下一下輕撫著他的背。
「你就當世上有神鬼,給自己一些安慰也是好的。」
「反思過往並非無益,但過度自我苛責不是好事。」
「都過去了,以後隻會有越來越多人理解你,支持你,愛戴你。」
「我也一樣。」
我也一樣,會成為一粒託舉你登上至高之位的微塵。
酒意醉人。
蕭術築起的銅牆鐵壁隻在片刻潰散。
他忽而全然松懈下來,回抱住我。
低下頭把腦袋埋進我肩窩裡。
良久,非常疲憊地啞聲說了一句。
「我歇一歇。」
28
蕭術說歇一歇當真是歇一歇。
此後幾乎日日來宜春殿的榻上歇息。
他來得早時,我們會手談闲聊。
他的棋風和我大不相同。
我側重守,他更懂棄。
針鋒相對,難分上下,竟是和局居多。
我們不論朝局,論心論道論天下瑣事。
但我時間不多,偏偏想跟他論朝局。
我開始把話題往朝堂上帶。
直到有一日,他把伺候的人撤走。
終於問出了那句話。
「依良娣之見,如此朝局,你會從何處入手?」
所言敏感,我拿出白紙,點墨書寫。
「制貪。」
「如何制?」
「嚴律;互查,舉賞漏罰。」
似乎和他所想無差,蕭術忍不住帶了笑。
「其後呢?」
「變法。」
「可有良策?」
「肅清科舉。」
從本質入手,強國武備必不可少,但文同樣是立國之本。
懲治貪腐之後即是科舉,必須讓那些寒門賢才有施展之地。
蕭術突然也執筆,在其後加上。
「振興學堂。」
大梁國亂,尚武有門,從文無路。
無數人棄文從武,學堂紛紛關閉。
但文治武守方能長久,振興學堂是重中之重。
而後我們二人接著交替落筆。
「廢除苛法。」
「輕徭薄賦。」
「平鬥桶權衡丈尺。」
「重農促商。」
「裁汰冗員。」
「整饬邊防。」
短短數條,卻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功夫。
寫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蕭術又問最後一個問題。
「若要實現這些,必會牽扯舊部利益,如何兩全?」
我知道他所謂的兩全。
不是指變法和舊部利益的兩全,而是指變法和他本人的兩全。
若這些都由他來推動,或許會惹得某些人狗急跳牆。
所以在這些事件裡,他能助推,卻不能自己來當這個壞人。
要在大刀闊斧之下留有餘地。
隻頓了片刻,我在紙上落下最後三個字。
「擋箭牌。」
蕭術把紙放在燭火上點了。
筆墨成灰,在白黎殿中紛飛揚動。
他突然無比痛快地笑了起來。
笑聲清朗悅耳,難得有點意氣風發。
其實這些他心裡該早有盤算,之所以問我,不過是需要一個同路人。
而我們師承一人,恰好心意相通。
笑罷後,他突然看住了我。
這種眼神,像冰天雪地裡熊熊燃燒的烈火。
讓我也不免為之驚奇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