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寧玉,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他消瘦了太多的身量,也曾毫無顧慮地說過,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天啟十四年,是一張寫著天賜良緣的聖旨,讓他娶了我的。
是他挨了四十板子,廢了半條命,也要在勤政殿外求來的旨意。
可後來他說,他後悔娶我。
眼淚落了一枕,再醒過來的時候,天色還沒有亮。
雲煥沒有來,身側的人,隻有沈銀。
她裹著衾被,替我擦著眼淚。
她說,「寧玉姐姐,為什麼,你不知足呢?」
「你明明,什麼都有了呀。」
淚已經流幹了,我看著緊閉的窗,同她說,「讓我再看一眼這宮城吧。」
看一看,困住了我與雲煥的這座宮城。
05
我與雲煥成婚,是在春日。
沈家給足了我牌面,雲煥自然也沒有委屈我。
紅妝鋪遍了整個京城,又送到了皇子府。
我與他拜了高堂,成了夫妻,走過洞房花燭,也是聞名京城的少年夫妻,情深意重。
那時候,我當真以為,自己能夠與他走馬遊街,雲遊四方。
我還記得,回門之日,雲煥領著我一概見了爹娘兄長。
我與阿爹阿娘說,此番離開,要與雲煥周遊列國,看盡風光。
誰也沒有攔著我,隻是二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他說,從京城到列國,少說兩年,殿下當真情願走這麼長的路?
雲煥隻是看著我,笑著點了頭。
他說,有小幺相伴,路不算長。
有這樣一句話,爹娘放心讓我離開了京城。
春夏我與他遊山玩水,看遍山河。
秋日他與我再去江南,領著我看農忙桑事。
到了冬日落雪,我們便尋了江南府邸,蝸居看雪。
爐火燒得熱熱的,他指尖繞著我的發,說我們還要走很遠很遠。
還要去蓬萊仙州,還要看北地山河。
隻消他的太子兄長登基,隻要海晏河清,隻要是太平盛世。
可婚後第三年,宮中內亂,皇子們戰於軒轅門。
太子身中數箭,擋在陛下龍椅之前,戰至最後一口氣。
三皇子逼宮不成,被我二哥射S在金鑾殿。
隻是乾坤定,聖主無,十三位皇子隻有雲遊在外的雲煥,逃過一劫。
滿朝文武隻送來了一封書信,求雲煥登基為帝。
雲煥在爐火前,坐了一日。
晦日無月,未點燭火,我隻能看見他寂寂地望著早已燃盡了的香。
直到第二日天亮,我才聽見他喉頭一聲極輕地嗚咽。
他摟住我,眼淚打湿了我的衣衫。
一夜之間,少年成了君王,泣出了血。
我摟著他,心好像也隨著他的眼淚,碎了一地。
我說。
十二位皇子不可能全然慘S,其中必然有古怪。
我也說。
「你若是想要知道真相,隻有回去繼承大統。」
我知道,雲煥一定會回去的。
他見過百姓疾苦,絕不會放任國無明主。
我隨著他的馬車,又回到了錦衣富貴鄉。
京城的山總是霧連著霧,陰沉沉地,看不見半分光亮。
我想,即便是我嫁給了雲煥,也終要被困在宮城之中。
但好在,與雲煥,我心甘情願。
隻是,我從未想到,這一句心甘情願,困了我整整七年。
06
雲煥回朝登基,理所應當成了皇帝。
百官都在看著他的笑話,可雲煥身後的,是整個沈家。
我大哥長刀在前,我二哥筆墨在後,替他守著朝堂。
雲煥也僅僅用了一年,就坐穩了這天下。
連我爹都萬般不敢置信,本以為雲煥是個草包,未曾想還是個金鳳凰。
可我知道,雲煥行走天下,雖是遊山玩水,卻也是真為百姓做過事。
論起天下事,恐怕朝堂百官也不敵他一人。
可那些時候,雲煥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他總是拉著我的手,在寂靜無人處,痛飲一壇。
他說,他不該這樣年少輕狂,他應該跟在太子兄長的身側,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後面的話,他總是咽了下去。
可我都知道,雲煥自小與太子一同長大,親如兄長。
就是求娶我,也是借了太子殿下的力。
萬箭穿心之痛,他日日不能釋懷,兄弟相殘之苦,他夜夜驚醒在側。
那時候,雲煥隻是摟著我,恍若夢囈一般。
他說,小幺,日後你我隻要一個孩子,隻要一個。
我也隻要你一個。
他是這樣說過的。
遠處是小山似的奏牍,朝政穩定,後宮自然要熱鬧起來。
雲煥以守國喪之名,一概拒絕了。
那時候我想,我們也許當真會和所有的帝後不一樣。
我就陪著他,陪著他一起找,十二子逼宮的真相。
寒來暑往,第二年夏,雲煥終於找到了一絲蛛絲馬跡。
我還記得,那日是我的生辰。
整個宮城張燈結彩,雲煥知道我喜歡紙鳶,便讓所有的宮人放給我看。
如此既不窮奢,也不極欲,自然是好的。
可我看遍熱鬧,也沒有等來雲煥。
入了夜,他是帶著酒氣,闖進了我的坤寧宮。
也是那一夜,我知道了真相。
他是掐著我的脖子,紅著眼睛,逼問著我。
「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是我?
我被他嚇到,想逃卻又逃不開,隻能被他困在漆柱之下。
那一日,雲煥的吻好像是兩軍交戰的擂鼓。
隻有猛烈不息的撕咬,出了血。
他腦袋抵在我的肩頭,無聲地痛哭了起來。
明月幽涼,他說,「沈寧玉,為什麼是沈家,為什麼?」
於是我知道了。
S了他兄長,刺S他父皇,將十二位皇子趕盡S絕的,不是別人。
是我這功高蓋主的爹,和文武雙全的兄。
他們要的,不是沈寧玉和雲煥。
他們要的,是一個能夠讓沈家輝煌的皇後,和一位皇帝。
我僵在他的懷中,愕然地受著他幾乎力竭的吻。
也是那一日,我知道,我與雲煥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07
心口陣陣發痛,我盯著坤寧宮的窗。
隻開了一瞬,就又被宮人闔上了。
窗下倒映著一抹修長身影,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收回目光,到底是支起來幾分力氣,端起了床邊那一晚涼透了的藥。
沈銀這才松了一口氣,接過我的藥碗。
我看著她,看著那張同我年輕時相差無幾的容顏,隻是笑著。
「我走後,這皇後之位,便是你的了。」
沈銀垂下目光,她淡笑了一聲。
「堂姐不願意要的東西,自然有人想要。」
是啊,有太多人想要這皇後之位了,而沈銀不過是其中一個。
藥入肺腑,其實並不苦。
至少沒有往日喝的藥苦。
知道沈家所作所為的那一日,我大病了一場。
雲煥恍若無事發生,依舊如當年那樣精心照顧著我,什麼都不假手於人。
但他話卻變少了。
至多時候,隻是坐在床側,指尖摩挲著我的臉頰,兀自失神。
他會告訴我,「寧玉,你不要害怕,我在這裡。」
他一遍一遍說著,不像是告訴我,而是告訴他自己。
我攥著他的手,我知道,我不該求他。
我不該求他罔顧人情,不查奸汙。
可我身後的,是養我血肉的沈家。
我的聲音是顫的,喊著他的名字。
夫妻五六載,他當然知道我想要說什麼。
四目相對的一瞬,我與他眼中都隻有難以言說的悲哀。
他捂住了我的嘴,搖了搖頭。
沈家風平浪靜地又過了一個秋,雲煥再也沒有去查過那些往事。
我知道,他不是原諒我了。
而是每次想起來,都要再原諒沈家一次。
他漸漸不愛來坤寧宮了,也許是勤政殿太忙,也許是朝堂之事太多。
我都知道。
所以我不怪他。
雲煥對我,其實早就是仁至義盡了。
對沈家,更是百般容忍。
可我卻一次又一次,傷他的心。
這是雲煥對我說的,他說我,總是在傷他的心。
我想也是。
沈家鎮國有功,狂妄自大,在京城橫行霸道。
大哥二哥雖然身居高位,卻也難管族內子侄。
朝堂非議之聲一日高過一日,阿爹總來尋我,讓我幫一幫沈家。
身為皇後,沈家要的不就是這一棵大樹嗎。
無數次,雲煥隻是靜靜坐在龍椅上,同我說一句,知道了。
直到沈家旁系縱馬傷了人,害安定公府的世子不治身亡。
我是硬著頭皮,來到了勤政殿。
雲煥看見我的第一句話,便是,沈寧玉,你總是在傷朕的心。
所有的話戛然而止,我看見了一雙比雪還要冷清的眼。
那一年啊,他二十八,與我相識有八年。
我扶在肚子上的手一頓,所有的話,都說不出口。
我該如何說?
說,陛下,我有了身孕。
攜子求恩的事情,早已汙了來意。
我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轉身,頂著春日小雨離開了勤政殿。
但我沒有走遠,雲煥不耐煩地拉著我。
他問我在鬧什麼。
其實我什麼都沒鬧,我隻是心痛。
心痛是我,讓他困在了這宮城之中,成了沈家的樹。
我又有什麼資格鬧呢。
他定定看了我很久,終究是無奈地搖頭,將我摟在懷中。
我知道,他又一次原諒了我,也因此原諒了罪不可赦的沈家。
可我又怎麼舍得,讓他次次為難。
08
沈家這樣下去,無異於是自損羽翼。
那日之後,我沒有再管沈家的事情,大有放任雲煥處置的模樣。
我對沈家說,這些年,我早也失了雲煥的寵愛。
如今,也不過是空有其表。
早些年,我在府上也為自己養了一隊人馬。
若不然,我也不可能敢賭上全部,與雲煥仗劍天涯。
商鋪,府衙,朝上的後生,總有些人手可以敲打沈家。
再加上雲煥有意打壓,沈家的日子,當真不好過。
我的無動於衷,看在沈家眼裡,我也已經是一枚棄子了。
我還記得,我懷胎八月,阿娘進宮同我說,讓我為沈家,再引一女入宮。
阿娘說得隱晦,可我卻還是一句就聽懂了。
他們是覺著我懷胎有孕,留不住雲煥的人,才生了這麼多事端。
我盯著阿娘的眼睛,她隻是苦口婆心地勸我。
勸我要為沈家著想,勸我要從容大度。
我捏著茶盞,隻覺著那些話像是碎瓷,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
我竭力制止,雲煥卻扛不住沈家的餘威。
新進來的宮妃隻有十六歲,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旁支堂妹。
貴妃進宮那一日,雲煥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攥緊他的手,我和他說,沒事的,陛下,我不在乎。
我說,我知道,你不會負我。
雲煥將我摟在懷中,隻有草木香濃,滲入肺腑。
可是那一夜驚蟄,雷聲大作,大雨傾盆。
腹痛難忍,我叫來了無數的太醫,卻等不來雲煥的一個身影。
我隻知道,那一夜下了好大的雨。
雲煥沒有來,他歇在了儲秀宮。
直到天明,我的淚流幹了,心才覺出幾分遲來的痛。
那一夜,我九S一生,他卻在別的女子,在我自小看著長大的堂妹床榻上,討了安穩。
穩婆們沒有說話,看我抱著公主,又哭又笑。
可公主沒有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