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宿在趙婉兒的院內,卻一直未有喜訊,霍母對趙婉兒也漸漸有了臉色。
趙婉兒行事驕橫,下人們頗有微詞,於是我總能聽到下人們躲在窗下說些闲言碎語。
終於趙婉兒又來到了我院內,瞧著形容枯槁的我,她面上露出幾分驚愕。
「京中以嬌蠻出名的將軍府掌上明珠怎落得如此下場?」
我沒有回應,她便悻悻地走了,離開時步伐凌亂,全無往日的傲氣凌人。
「萍兒,我現在是不是很嚇人?」
「小姐,沒有,你還是很美。」
「是嗎?」
「小姐,這不值得……」
「萍兒,扶我起來梳妝,霍青今日下了朝應該會來。」
霍青來時萍兒正在給我梳發,他自然而然地接過,為我挽了一個我在少女時常梳的發髻。
厚重脂粉都掩蓋不住我臉上的衰敗之姿,抿上唇脂,搭配著不相符的發髻,變得格外滑稽。
我與他就這樣在鏡中對視,歲月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跡,隻是在少年身上平添幾分沉穩的氣質。
「霍青,我累了,放我離開吧。」
「不!悠兒,不要離開我!我離不開你,悠兒,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搭在我肩上的手掌不自覺地收緊,捏得我生疼。
一口血從口中噴了出來,濺落在霍青潔白的外袍上。
霍青終於慌了,捧著我的臉大聲吼著下人去請郎中。
「我不想待在這裡了,過往種種歷歷在目,我整夜整夜地做噩夢,最後不多的時日我不願如此了。」
「我帶你走!我們去別的地方好不好?!隻要你不離開我,怎麼樣我都可以!悠兒,怎麼樣我都可以……」
霍青哽咽著,緊緊攬住懷裡脆弱的人,那個曾經擁有世間最明媚的笑容的少女此刻面色蒼白,眼裡沒有一點光亮。
成婚後,他再也沒見眼前的人開心地笑過了……
聽說霍青在長明宮殿前長跪不起,求天子允許他陪愛妻走完最後一程。
天子被他的用情至深所感動,又念及他為朝廷做出的貢獻,允了他告假一段時間。
霍青就這樣帶著我和萍兒離開了京城,到臨縣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宅院住了下來。
在這裡的日子闲適愜意,霍青特意在院落裡置了一架榻子,大多時候他坐在上面看書,我則靠在他的身邊昏睡。
偶有清醒的時候,我就跟萍兒學著刺繡。
各種兵刃我都遊刃有餘,一根小小的繡花針卻讓我手足無措。
每每拿起便會刺破我的指尖,血珠汩汩冒了出來,幸虧是絳紅色的綢布,要是前功盡棄我可心疼S了。
十指連心,每刺破一次指尖,我的心像是也會一抽一抽地痛。
霍青總能立馬發覺我的異樣,將我出血的手指含在嘴裡,疼惜著哄勸我不要再做這些針線活。
每當這時,我隻倔強地擺擺頭,繼續低頭做著手上的工作。
不知繡了多少時日,終於一枚絳紅色的香囊躺在了我的手心。
雖然針腳歪歪扭扭,霍青卻愛不釋手,立馬就要掛在腰間。
「還沒有完成呢!等做完再給你。」
那枚香囊又被我拿了回來,隨手放入了床頭的木匣子裡。
「桃花開了。」一日我靠在霍青肩上,淡淡地發出感慨。
「是屋內薰香的味道吧。」
霍青翻著手中的書,沒有抬頭:「不過也到開花的時候了。」
「霍青,陪我去鎮上集市走走吧。」
「好。」
萍兒被我趕去一邊,隻有我與霍青兩人在集市上闲轉。
隻要我的視線在一個東西上多停留一秒,霍青立馬付錢買下,回到院子裡時,他的手裡拎著大包小包滿滿當當的小玩意兒。
萍兒早早地就回來了,她接過霍青手裡的東西,放到了寢房的櫃子裡。
霍青今天似乎興致不錯,我打開了萍兒今日在集市上買的一罐桃花釀,他仰頭一飲而盡。
夜裡霍青抱著我,絮絮叨叨說著憨話:「悠兒,你終於有幾分精神了,我好開心。我真的好害怕你會離開我,我好害怕……」
6
霍青終於陷入了沉睡,夜色中萍兒卻敲響了我們的房門。
「小姐,他睡了嗎?」
我起身點燃煤油燈,打開了門,門外萍兒背著包袱,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東西,從床頭的木匣子裡取出了那枚絳紅色的香囊,將手中的東西裝了進去。
那是萍兒今日特意買的香料,這種香料含有毒素,可致人陷入夢魘,逐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並且與另一種藥物相克,兩者結合,若是長久吸入,會使人身上的器官迅速衰竭,最終暴斃。
我隻留下了簡短的信,便與萍兒離開了這個院落。
「再也不見,霍青。」
我與萍兒回到了京城,卻前往了郊外一個小院落,院落中央有一棵滿樹芬芳的桃花樹。
我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了,更多的時候我在桃樹下的藤椅上昏睡,桃花落了滿身。
一日醒來,身體卻不似先前沉重,我喚來萍兒將樹下的東西挖出來。
我的身體真的不行了,隻不過稍微動了幾下,便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才將那小小的瓦壇挖了出來。
瓦壇用紅色的布包裹著,布上有人用豪放的字跡寫下了「願吾女吳悠幸福安康」,是我阿爹的字跡。
我依靠著樹,打開了瓦壇,一股甜甜的酒香流入鼻中,我捧起壇子仰頭灌了幾口,嗆得我眼底發紅。
好苦啊,怎麼會這麼苦……
阿爹,阿娘,兄長,是我對不起你們。
那日霍府門前,我聞到了霍青身上的血腥味,那個我在出生入S總是負傷的兄長和阿爹身邊最熟悉不過的味道。
起初我以為他是不是偷偷前去營救你們沾染上的血腥氣,我等著他的解釋,可是我沒有等到,我等來了一碗避子湯,等來了他升職的消息。
為什麼偏偏是那件事之後,為什麼偏偏是在將軍府所有親屬都歡聚一堂的大婚之日下令誅S,一切會不會是個陰謀?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我便再無法相信霍青了。
於是我收起內心的悲痛,仿佛這一切都被忘卻了,我借著關心霍青的由頭進入他的書房,熟悉房間內的布局擺放。
在他白日入朝時,打著找書的名義進入書房翻找,希望能找到些線索。
終於,從一本擺放在書桌上的書裡,發現了一張寫有大婚之日的紙條,那個我心心念念著的日子被用筆圈了出來,旁邊還標注了一個時間:「亥時三刻」。
心如墜冰窟,大腦一片空白,我雙手顫抖著將紙條重新夾到了那一頁,逃也似的離開了書房。
回到院內我立馬吩咐萍兒去偷偷打探將軍府出事的時辰。
傍晚萍兒才回到院內,給出了一個我最不想聽到的答案:亥時三刻左右。
那一夜,聽著身側男人的呼吸聲,我一夜未眠。
我其實早就知道那日霍青喂給我的是避子湯,宮中堂姐被其他妃嫔所害,用的就是這種湯藥,是從太醫院來的。
我全當未知,甘願喝下,我知道他是為了保全我,但現在我隻想讓這件事成為獲取他愧疚的籌碼,隻要他對我有愧疚之情,他就會加倍地對我好,我就能設計掌控他。
納側室之事也在我意料之中,我既已喝下避子湯,他就一定會找別的女人為霍家傳宗接代,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隻是我沒想到霍母這麼著急,於是我將計就計利用他的歉疚得以回府,並讓萍兒在郊外買了一處種有桃樹的院子,將我阿爹和兄長為我埋的酒轉移了過去。
回去後,我故意裝成大病一場,雖然也確實夜夜被夢魘纏身。
霍青果然十分擔憂我,夜夜宿在我的院內。
趙婉兒就這樣被引來了我這裡,她也是個傻的,原本我隻是想利用她來我院內一事,將知曉霍青喂我避子藥一事的髒水潑到她的身上,卻沒想到不用我汙蔑,她就自己嘴快說了出來。
我質問霍青,他聲嘶力竭地向我解釋,那個解釋是我早早就已經預料到的,天子多疑,既已下手必不可能留有後患,能留我一命或許也是看在了霍青的面子上。
其實那日我給過他第一次機會,我問他還有沒有欺瞞我的地方,我等他的解釋,可是他說沒有。
接下來的日子霍青果然因為愧疚越發黏我,我則將屋內的燻香換成了桃花香,裡面摻雜了避子的成分,男子聞久了便會喪失生育功能。
可是這種藥對女人也是有危害的,於是我的身體變得虛弱起來。
明明我習武多年,這點劑量的毒對我而言算不上嚴重,但或許是因為憂思纏身,我竟然也病倒了。
確認霍青已經喪失生育功能後,我便將他趕出了院子,不願再看見他。
他果然宿在了趙婉兒的院內,但沒關系,一切都將是無用功。
次日他來了我這裡,夜裡我終於將早知曉答案的問題問出了口,我給了他第二次向我說實情的機會,可是他選擇了掩飾。
用謊言灌溉的愛是摻了毒的甜酒,萬萬受不得。
這段時日,我偷摸著調查,已經推測出了事情的經過。
不過是我的阿爹與兄長平定了大大小小的叛亂, 在百姓間頗具威望,有功高蓋主之勢。
天子多疑善妒, 想要收回阿爹與兄長手中的軍權, 但又不敢與父兄兵戈相向, 於是他策劃了一場謀逆的戲碼,而最好用的一枚棋子便是他一手扶持上來的霍青。
以霍青的秉性, 起初他應是不會答應的。
或許天子對霍青半是威脅半是利誘, 或許天子說想要我活便要助他一臂之力。
霍青愛我,當然他更愛自己,更愛霍府, 於是綜合思量下他做出了利益最大的選擇——犧牲將軍府。
他請求天子賜婚,原本應在一年後的婚期被天子提前到了阿爹和兄長剛因西北叛亂負傷還在休養的日子。
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將軍府便在天子口中輕飄飄的二字下一夜覆滅,吳家上下五十多口無一生還。
他步步為營將將軍府推入無盡深淵,連我也算計在內, 霍青啊霍青,我真的好後悔,我怎就識人不清。
可惜我的病越來越嚴重, 終有一日手帕上綻放出一朵殷紅。
可是霍青那幾日很少會來我院內, 於是我故意遣下人到趙婉兒那裡嚼些舌根, 引得她來我這裡。
萍兒勸我何必搭上自己,她還不知道我已經時日不多,這條路我隻能悶頭走到黑。
府內的事情自是逃不過霍青的耳目,知曉趙婉兒來刺激我,他一定會來。
我也終於可以為他唱一場好戲。
當我口吐鮮血時,霍青肉眼可見地慌了, 我說什麼他都滿口答應。
我終於離開了霍府, 沒有了下人的監管, 我可以輕松離開他的身邊。
我故意在霍青眼前笨拙地繡那個香囊,看他心生疼惜,心底忍不住發笑。
隻是可惜我病得太厲害了, 很少能提起精神,待我繡好桃花都快開了。
我提議去集市逛逛,故意支開萍兒去買放在香囊裡的摻有毒藥的香料和可以讓人陷入酣睡的藥, 晚上我悄悄將藥放到酒裡, 霍青便睡S了過去。
我隻留下了那個香囊和故意刺激他的寥寥幾言。
霍青最怕的就是我離開他,給他一場刻骨銘心的離別,留他一人終日身陷夢魘, 最終在藥物的作用下暴斃而亡。
這就是他不久後的下場。
霍家同吳家一樣也將再無子嗣,我終於得以報仇……
7
萍兒發現自家的小姐在桃樹下漸漸沒了氣息, 眼眶通紅, 卻不敢哭出聲,生怕驚擾了小姐。
一陣風裹挾著桃花從眼前吹過,萍兒似乎看見小姐蹦跳著追上了前面的三人, 她回頭招了招手, 臉上揚起好久未見過的笑容。
「小姐, 你終於和家人團聚了。」
將小姐埋在了桃樹下後,她沒有離開,在這個小院子住了下來。
她在城裡支了個小攤子賣桃花酥, 生意不錯。
一日她聽見客人闲聊時感嘆:「霍家少爺整日瘋瘋癲癲尋找著自己的妻子,不久後在府裡暴斃身亡了。」
萍兒手下不停,心情高興便給這位客人多加了一塊桃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