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裡,清軍一次次壓了明朝殘存的境域。
獵場上,皇太極興致極高,他說崇禎皇帝強弩之末,隨後拉開一支箭,穩穩射中一隻狐狸。
「不對。」他改口,「那崇禎皇帝困獸之鬥,是像極了這滿園獵物才對。」
看著手下捧上那隻抽動著的銀白色狐狸,皇太極瞧了我一眼:「入冬了,拿它給宸妃做件披風。宸妃身子弱,待會兒回去的炭火也備足了。」
平白的獻什麼殷勤。
我一蹬馬韁,扭頭跑了。
在美輪美奂的關雎宮關久了,竟然忘記自己是長於馬背的女子。
皇太極緊追不舍,他今日尤其地躍然,和我一前一後、你追我趕,十分愉悅。
不知跑了多久,我猛得一收韁繩,調轉馬身之後,手中的短刃毫無徵兆地刺進馬匹的後頸。
它吃痛之下長嘶一聲,驚起雙蹄,也是在這個時候,皇太極正好趕至。
眼瞅著高抬的馬蹄將要落下,踐於皇太極的面龐,將他掀翻馬下。
我傲然地笑著,把玩著這位君主雙眸間甚是難得的驚恐。
「海蘭珠!」他高喝一聲。
千鈞一發之際,我扯回韁繩,馬兒繼續嘶鳴著,卻最終放下馬蹄。
我跳下馬背,它往遠處跑開了。
「皇上,您看。」我仰望著他,「你瞧不上的替身,也有本事SS你,全憑我願意。」
皇太極勾起一個笑,下馬走到我面前,貼上我耳邊:「海蘭珠,你身上的本事可真多。你這樣戲耍朕,想全身而退嗎?」
說罷他揪起我的衣襟,拖拽到林中,將我按在身下……
事情進展比想象中順利,我盡力為皇太極填補一切他對烏林珠的遺憾。
可偏偏烏林珠越是乖順,我就越是乖張,我忤逆他,折騰他,他果不其然地照盤全收。
草原上如此,皇宮中也一樣。
他會在酒醉時任著我鬧。
我故作嗔怒,說他白日飲酒慢待我,然後真動起性子,將他踢下床去。
皇太極也不惱,他笑嘻嘻地爬起來理理衣袂,百般柔情地撫摸著我的面龐,呵出濃濃的醉意:「倘若烏林珠也是這樣不聽話的性子……」
這話,他也隻有酒醉後才敢說。
我笑著拍了拍他翻紅的臉:「皇上,可是,是你S了她啊。」
「不是的,不是,海蘭珠,你不懂……」皇太極將腦袋架上我的肩,「烏林珠,她不值得的,她不值得為了我而S……」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是烏林珠帶來的刀,烏林珠自己捅了進去,烏林珠把刀柄塞進他的手心……
皇太極醉後的話語,讓我連貫起當時的情景,
那日出宮的路上,烏林珠與皇太極作別。
猝不及防間,烏林珠亮出那把短刃,刺入自己的腹部。
「八爺,我S了,他們才信你。」烏林珠把刀柄塞進皇太極手裡,「八爺,八爺你別哭,哭就不像了。讓科爾沁為你打天下,我沒用,沒法為你做什麼,唯獨這條命,送你作籌碼……」
皇太極絮絮叨叨說著這些往事,他說烏林珠打從在府裡便是如此,寬厚溫婉,得到的卻是被出身顯赫的女人們屢屢折辱。
他多麼希望烏林珠拿著刀刺穿那些傷害她的人,而不是用以傷害她自己。
「所以,你讓後來的一個個替代品,拿刀去劃別人的臉。」我譏笑著他的無恥,「你讓這些像烏林珠的女人們去爭去搶,去頭破血流,去你S我活,就為了彌補烏林珠乖順舍己的遺憾?」
難怪啊,難怪他喜歡我刻意為之的性子,喜歡我心灰意冷後的恣睢。
不用他回答,我捏起他的臉,風沙與戰場磨礪出的粗粝磨得我指尖泛疼:「那你何必恨我呢皇太極,何必恨科爾沁,何必非要討我入宮,毀了牧仁和我的孩子,再毀了我的一生。」
「海蘭珠,海蘭珠,是有那麼些事兒,朕傷了人。」他一邊叫我的名字一邊摸我的臉,「都過去了,你是最後一個。你信朕,你是最後一個。」
「最後一個替身?」
「最後一個女人。」他說,「你做好宸妃,朕永遠寵著你。」
「包括,立我們科爾沁的皇子做儲君嗎?」我嬉笑著。
他雙手捧起我的臉蛋:「別鬧海蘭珠,別故意說這些糊塗話,朕不生氣。」
他在敲打我。
我說這話,本就不是為了他生氣。
12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我再度有孕。
「這孩子,娘娘不能要,他會要您的命,最後母子皆難保。」
太醫說出來的時候,我何嘗不知。
生八皇子的時候我元氣大傷,哪裡能再受得了這鬼門關的一遭。
但我得要他,他是最後的籌碼。
「先瞞著皇上,別說我有孕。」我授意,「等我親口告訴皇上,皇上問起來,你再說,一切都好。」
那日夜裡,盛京發生了一場難得一見的月食。
人說月食是災禍的預兆。
皇太極從身後摟住滿懷心事的我,他說別怕海蘭珠,這是好事情,這是大明的災禍,是大明的月食。清軍很快將要入宮,將天下改朝換代。
我問他:「那皇上呢?對皇上來說,什麼是災禍?烏林珠的S嗎?」
「現在是你。」他蹭著我的鼻子,「失去你,是朕的災禍,朕怕是要心痛難忍,永無寧日。」
我不屑地笑了。
皇太極捕捉到,一把撈起我:「海蘭珠,你是福星,有你在,朕還要打勝仗。有你在,朕沒有災禍。」
這麼些時日來,我故意對皇太極冷一場熱一場。
從太醫金口玉言我懷上了開始,我更是變本加厲,動不動就挑逗他到情不能已,再推著不肯與他歡好。
直到兩個月後的一次,他終於急不可耐將我欺於身下,然後我故意在床上喊出牧仁的名字,緊跟著一堆孟浪的虎狼之詞,往他頭頂心尖都潑上一瓢冷水。
我激他氣他,逼他反攻。
因為我要一個理由,要一個理由毀了烏林珠的一切,讓他恨我入骨卻舍不得動我一根汗毛的理由。
我要證明,在他心中,我已然不隻是一個替身。
我得逞了。
告訴他我有孕的時候,我分明瞧見了皇太極眼裡的光。
那道光,仿佛是看到了大清一統天下般明亮而萬丈。
我最後要做的一切事情,就是滅了他眼裡的光。
他說:「把他生下來,海蘭珠。朕決不允許他再有三長兩短,你要用命護著他。」
我摸著小腹,摸著我的金籌碼。
「皇上想我生下他,好啊。」我說,「那皇上讓大玉兒膝下的福臨做儲君,讓科爾沁的皇子做大清的接班人。」
「不行海蘭珠,不行。」他搖著頭,略一思忖,「但朕可以向你保證,朕永遠不會傷害科爾沁,也不會傷害科爾沁的皇子。朕會留下福臨,會好好栽培他,疼愛他。」
見我寸步不讓,皇太極無奈繼續後撤。
他攬著我頸脖,讓我的額頭抵上他的胸膛:「你越來越叫人沒辦法了,海蘭珠。好,那等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你生下他,也許朕會同意,立他做大清的儲君。」
「那倘若皇上違誓,便讓我S後,永不安寧無法超生。」我步步緊逼,「你敢說麼皇上,你敢起誓嗎?」
他不敢。
但是,夠了。
13
皇太極日日來關雎宮守著我。
八皇子是我們二人心中難以釋懷的痛,他負隅頑抗地拼盡全力,隻為不讓悲劇重演。
可惜他不知道,這回,是一場人為的、命定的悲劇。
我果真如太醫所說,根本承受不了這個孩子。
懷胎的日子裡,我變得愈發多病而孱弱。為了不讓皇太極和哲哲看出來,我用湯藥強吊著精神,用脂粉填充著血色。
誰都以為寵冠六宮的宸妃即將生下一個健康的小皇子,卻無人知曉,我和明朝的崇禎皇帝一樣,都是奄奄一息的強弩之末。
八月裡,皇太極要去前線急援錦州,他說這是明清的一場決戰。待他凱旋,讓我抱著孩子去城樓迎他。
太好了,他終於走了,我快撐不住了。
皇太極一去,我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形如枯槁地做完了棋子最該做的事情。
哲哲來看我,她摸著我的臉說:「海蘭珠,你是個好孩子,你真的受苦了。」
「對,我是受苦了,為了科爾沁,為了那個可以把我當一枚棋子隨處安放的科爾沁。」
我抓住哲哲的手,身體的每一處都那麼冰冷,以至於竟覺得火燒火燎:
「我累了,真的累了。放過我吧,我一早就剩下個空殼子,早知將不久於世,最後能為科爾沁做的我都做了。我沒辜負你,承歡他,取悅他,歸順他,消耗他。我做完了,最後,我想為自己活一回。」
哲哲意識到了詭譎的不安,她握住我薄薄的肩:「你想幹什麼,海蘭珠?」
我想報復。
償還牧仁的命,也償還我被毀掉的下半生。
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報復,哪怕我隻是一枚棋子,一件禮物,也讓我這隻寵物最後咬一口人吧。
我朝哲哲露出一個疲憊不堪的笑:「別怕姑母,你知道我的,我最聽話,最不鬧騰。我隻是想睡會,我好累。」
對,我沒騙她,我真的太累了,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14
皇太極出徵半月有餘,聽聞戰場正是膠著之際,我也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是時候了,這個堆滿金銀珠寶的關雎宮,這個樊籠,我受夠了。
我讓宮中的信使傳去話,說宸妃病重,命不久矣。
九月十二,收到消息的皇太極臉上一陣陣的難以置信,然後是悲慟,是驚醒,是絕望。
他放下錦州的一切軍務,即刻動身返回盛京。
我在關雎宮裡靜靜聽完信使的回稟,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皇上身子好嗎?」
「不好。」他急得直磕頭,「皇上一早就身體抱恙,聽聞消息後更是當場咳出一口鮮血,隨即頭暈目眩差點倒地。」
「那就好。」我說。
信使抬起頭,滿面錯愕。
我斷了一切湯藥,感受著生命的尾端。
哲哲日夜守著我,她往我嘴裡灌的藥汁兒都被我盡數咳出來。
「哲哲,讓我為自己活一回吧,求求你了。」
她抱著我哭,她說皇太極對不住我,科爾沁也對不住我,倘若有來生,別做科爾沁的女兒,也別做皇宮裡的困獸。
我說好,倘若有來生,做科爾沁草原上的一根草,年年新生,自在枯榮。
九月十七,我懸著最後一口氣,哲哲說皇上就快到了,說他連夜拔營,催動戰馬,正不惜一切代價趕回盛京見我一面。
「哲哲。」我說,「你看,我得逞了。」
我衝她招招手:「哲哲,幫幫我。」
「你說,你要什麼海蘭珠,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我翕動著嘴唇,每個字都吐得艱難:「刀,我枕下,有把刀。」
她知道我沒有解釋的氣力,也知道我起不來風波,於是也不再追問,幫我取出那把皇太極親手交給我的小刀,塞進我手心。
我顫顫巍巍地舉起來,氣若遊絲,極其費勁地把刀鋒湊到臉上。
我恨S了他,恨S了這張臉,什麼都不要留給他。
我極其艱難地劃開臉頰皮膚,鮮血立刻濡湿刀口,我歪歪扭扭地遊走著。
一寸接著一寸,好費力,卻好痛快。
這麼些年,竟不想,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
刀子停在耳根,隨著我的手軟綿綿垂下,應聲而落。
「海蘭珠。」
哲哲喚了我一聲。
「宸妃薨逝。」
外面的小太監叫了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