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我立即往地上一躺,骨碌碌的,還真就滾出了幾丈遠。
淳王一愣:「焦奴你,哈哈哈。」
一怒一息之間,翻雲覆雨之變。
原來人命在權勢面前,真真是不如草芥蝼蟻。
淳王自幼無父無母,入宮後在生性猜忌的聖人眼皮子底下,為博一個清名,每日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逾舉。
以至於,雖貴為王爺,可他身邊得力的心腹卻寥寥無幾。
我憑借機敏靈變,很快便成了淳王身邊的紅人。
淳王認定我是他的福星,私下裡還賞了我一套小宅子。
宅子在京城東北角,地處幽靜,四鄰皆清。
為圖熱鬧,我接連買了好幾位身世可憐的姑娘入宅。
她們之中,有被狠心父母發賣的,有孤苦無依沿街乞討的,也有獲罪抄家之後流落行院的。
其中一位,我見她蕙質蘭心,便取名雁聲,常伴我左右。
不當值時,我會帶著雁聲去城外的慈靈寺。
佛像前,我焚香跪拜,常自旭日東升跪到日薄西山。
弘恩法師每每見我,都要嘆息搖頭,雙眸露出慈悲之色。
可世人皆苦,唯有自渡。
我六根不淨,心結未除,便是無量的佛光,也是渡不得我的。
平日在宅子裡,我的話也極少。
扶疏遮陰的庭院中,我常常獨自飲著烈酒,遙望著天邊的一彎如鉤冷月,默默無言,神情淡薄。
「世人都道您巧言善辯,可您進了宅門便一語不發,是嫌奴婢們侍奉不周嗎?」
雁聲原是官家小姐,見我鬱鬱寡歡,她的眉目間也不禁憂心忡忡。
可我隻勉強笑笑:「非也,是白日裡話說多了,傷了元氣。」
「可您分明心事重重,是在思念故人嗎?」
我一怔,扭頭望向雁聲:「何出此言?」
雁聲一襲素色衣裙,立於樹下宛如不施粉黛的月間嫦娥,她淺笑著道:「看來奴婢猜對了。」
我勾起唇角,一聲淺嘆,以手指轉著青玉酒盞,言語悵然。
「我確實在思念故人,他們未生我,卻養我,免我飢寒,免我病痛,免我孤苦,免我流離,可是如今他們都已不在,而我卻苟且獨活。這人世間啊,來路已斷,去路不明,有時想來,也真真是無趣得很。」
可我在淳王面前卻是個極有趣的活寶。
陪他投壺,伴他垂釣,花心思為他搜羅奇花異草。
除此,我還不露痕跡地教他如何博得聖人的歡心。
比如聖人身上長了毒瘡,我便借機講古時鄧通為漢文帝「吮痈舐痔」的典故,淳王聽後,自己悟了,於是立即進宮主動為聖人吸膿,把聖人感動得雙眼湿潤。
比如盛夏多驚雷,每當雷起,我便感嘆王裒「聞雷泣墓」的孝行,淳王聽後若有所思,自此後每逢風雨,便騎馬到皇家陵墓去為養母淑妃守陵,從不懈怠。
再比如聖人不知何故,分別送了六名宮女到淳王府與建王府,宮女窈窕貌美,可我卻假意在旁問了一句:「入了宮的美人不都是聖人的嗎?」
淳王聽後果斷滅了色心,將她們視為庶母般以禮相待。一個月後,這些宮女果真都被召回了宮。
自建王府回去的宮女,都已非完璧之身,而自淳王府回去的,皆是處子。
據宮裡的人說,聖人因此事,對建王頗有怨言呢。
4
建王是由劉貴妃撫養成人的。
劉貴妃命好,她所生的樂安公主是聖人多年來唯一養大的子嗣。
所以,即便並不得寵,她卻依然能在宮裡橫著走。
有這樣的養母,又有樂安公主暗中相助,建王的性情自然要跋扈些。
聽說遭到聖人的責罵後,建王在府裡接連踢S了三隻貓。
人心善變,世情藏兇。
隨著建王遭斥,京城很快便有流言漸漸興起。
人們茶餘飯後都說淳王仁孝、建王暴戾,還說明明有「真」王,為何聖人還總在「真」王與假王之間猶疑不決。
是了,淳王姓李,名宜,字瀾真,「真」王的「真」。
流言喧天,建王縱是再瞧不起淳王,也不由得慌了起來。
於是,在聽聞淳王又一次進宮侍疾時,他也迫不及待地進了宮。
那日,不僅他進了宮,樂安公主和驸馬高邕也來了。
聖人體弱,三天兩頭地遇疾,毒瘡之症剛好,就又犯了風疾。
那段時日,淳王每天都帶著我入宮侍疾。
而那是我第三次見到高邕。
高邕原也是飽讀詩書的寒門子弟。
隻因生得玉樹臨風,便在探花郎騎馬遊園那日被公主看中,沒過多久,他便成了當朝驸馬。
第一次見他,是淳王派我去公主府送年禮,那次高邕賞了我一把香木扇,我回到宅子便把扇子扔進灶膛燒了。
第二次見他,是淳王與他在春風樓偶遇,他質問流言是否乃淳王所為,還逼著淳王喝了滿滿一壺酒,我上前欲擋酒,他賞了我一個大耳光。
我是淳王的奴才。打我,便是打淳王。
自此之後,淳王府與公主府徹底撕破了臉。
這次在宮中相遇,樂安公主夫婦和建王三人,處處與淳王針鋒相對,在聖人面前,讓唇舌笨拙的淳王丟盡了臉。
我自然是不配進殿侍奉的。
在殿外,想到那三張刻薄倨傲的臉,我不禁連聲冷笑。
這些慣不把人當人看的貴人們,又豈知「吃一份虧,受無量福」的道理?
正冷笑時,忽然一位老太監喚我。
我一愣,不知福禍,垂著頭隨他一起進了殿,然後口呼萬歲,跪倒在地上。
「淳王真是糊塗了,不過是個奴才,怎解得聖人之惑?你要知道,這夢若解不好,今日你和你的奴才都要受罰。」
頭頂傳來一個洋洋得意的女音,是等著瞧好戲的樂安公主。
淳王不服:「聖人容稟,臣的這個奴才雖不成器,卻當真會解夢,不如,不如……」
我用餘光瞥到他,他看起來很緊張,居然還在擦汗。
我:「......」
聖人斜倚在榻上,倒是很好脾氣。
「無妨,你是一片孝心,便解來聽聽吧。」
淳王見聖人應允,似是舒了一口氣。
隨後他微微俯身,將聖人的夢在我耳畔仔細描繪了一番。
原來,聖人昨夜夢到自己走在一片曠野中,可是天空中的太陽突然墜落,腳下的百花瞬時凋零,他大驚失色,跌了一跤,隨後頭發和牙齒皆掉了個精光。
淳王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叮囑我:「焦奴啊,你,你說點好話。」
我不露痕跡地朝他點了點頭,隨後假意沉思片刻,面上忽地露出狂喜之色。
「聖人容稟,您的這個夢於您、於江山、於百姓皆是吉兆啊。」
公主和驸馬頓時齊聲訓斥:「大膽奴才,膽敢欺君!」
建王陰惻惻地在旁冷笑:「哼……」
我假裝沒有聽到他們的斥責,繼續喜氣洋洋地對聖人道:
「日落之後便是星現,寓意天道如常、江山穩固;花落之後結為果實,寓意老百姓米谷成倉、豐衣足食;舊發脫落便是青絲生,牙齒更替何愁返老還童,您日後定然龍體康健、日日如新。奴才不敢欺君,這真是上天所賜的吉兆。」
淳王此時也機靈起來:「日落帝星燦,花落果收成,青絲更鶴發,新牙始還童。臣恭喜聖人,賀喜聖人。」
建王三人面面相覷:「......恭喜聖人,賀喜聖人。」
聖人於榻上咳嗽幾聲,聞言亦是精神大振。
他顫巍巍地朝淳王伸出了手,滿臉欣慰:「瀾真,你有心了。」
淳王「撲通」跪倒在地。
「願百姓長安,江山永固,吾皇萬歲萬萬歲。」
顯寧十九年冬,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建王府失竊了。
天子腳下,盜賊竟然如此猖狂,京兆司覺得臉面上過不去,命人將京城方圓幾十裡翻了個遍,終於在十天後將那伙盜賊緝拿歸案。
可令人震驚的是,在賊人所盜的贓物裡,竟然發現了一件龍袍。
聖人大怒,下旨將建王禁足於建王府,劉貴妃和樂安公主夫婦為建王苦苦求情,聖人卻盛怒難消,氣得連風疾都加重了。
聖人無子,日日焦慮,而越是焦慮,越是敏感。
建王私藏龍袍,無疑是觸碰了聖人的逆鱗。
即便建王多次上書喊冤,還暗戳戳地猜測此事是淳王陷害於他,可聖人並不理睬。
一些清流文臣也在聖人面前為淳王打抱不平。
「淳王仁厚,縱是奴才犯了大過,也隻是斥責幾句而已,如此心性,怎會行不仁不義之事?」
「臣說句公道話,陷害建王一事,論心性,淳王不會做,論手段,淳王也做不來,世人皆知淳王是個老實人啊。」
「是啊聖人,淳王行事光明磊落,一心行孝,您遇疾時皆是他親嘗湯藥,侍奉在側;盛夏多雨,他憂心已故淑妃的陵墓受風雨侵擾,每每都守在陵前。這樣的仁義之子,是聖人之福,江山之福。」
眼見著建王大勢已去,朝臣們豈會放過這個巴結淳王的好機會。
端坐在龍椅之內的聖人,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既有血有肉,便會有私心。
其實於聖人而言,建王與淳王哪個有君王之能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誰才真正將他視為親爹啊。
5
顯寧二十年初春,聖人下詔,立淳王李宜為皇太子。
自此,糾結了朝野內外多年的皇嗣一事,終於有了定論。
太子李宜原本都灰心了。
可誰料,僅僅一年之隔,他便時來運轉,成了天定的江山儲君。
太子府裡,他時常感慨地對眾人道:「若無焦奴,便無吾之今日。焦奴最得吾心也。」
如願以償,意氣風發,太子決定帶我一起去慈靈寺拜佛。
時值四月,草木繁盛。
拜完佛,太子興致不減,還要逛一逛山中美景。
可就在我們行至峰壑之陰時,卻突然自藤葛之間射出幾支利箭來。
說時遲那時快,利箭未至,我已然攥住太子的手腕拉他奔入翳翳草木之間。
耳聽著身後不時傳來護衛中箭的悶哼聲和刺客裂風而來的擊S聲,我一個狠心,將太子塞進高密的灌木林中,然後迅疾解下他的外衫穿在了自己身上。
太子大驚:「焦奴!」
「太子莫怕,焦奴與您身形相差不多,想必定能李代桃僵。」
「那怎使得!」
「焦奴命賤,願以身相替,若今日逃過一劫,來日定仍侍奉於前,若不能……」
太子淚目了,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腕:「你可有未了的心願?」
我系好衣衫,朝他勾唇坦然一笑:「唯願我主來日能做個明王賢君,護佑百姓安康,江山無虞。」
言罷,我扭身便迎著風奔進了漫山的荊棘之中。
許是有神佛暗中護佑。
我滾下山崖竟然都能掛在樹間僥幸活下來。
樵夫將我救起送回太子府時,已經是第二日的午後。
我渾身血汙,肩中三箭,四肢皆有骨折之傷。
太子劫後餘生,第一眼見到我,竟然激動得當場落下淚來。
「是建王!定然是建王!孤要S了他!」
老實人也有被逼紅了雙眼之時,若非我以身相替,如今半S不活的便是他。
我於榻上,虛弱的朝太子彎唇一笑,眸中卻露出狠戾的光芒。
「主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如今聖人的身子已經是風前幽燭,太子登基就在眼前。
區區一個被禁足的建王,便是有劉貴妃與樂安公主夫婦暗中相助,又能蹦跶到幾時?
顯寧二十年七月,聖人駕崩,新帝李宜繼位。
新帝登基第六日,便下旨將建王以謀逆之罪貶為庶民,圈禁於府中。
新帝問我:「焦奴,你可滿意?」
我伏地跪倒:「奴才謝聖人大恩,不過奴才曾聽市井傳聞,說建王雙頰有縱橫紋入口,是餓S之相,既是天命如此,奴才覺得,也不必浪費谷米了吧。」
新帝含笑頷首:「焦奴所言甚是。」
建王餓S的第二日,我在慈靈寺的佛像前跪了整整一日。
想那年,驸馬高邕私改泄洪圖一事東窗事發。
原本先皇已然將他下獄,可建王卻為拉攏劉貴妃與樂安公主,私下為他四處奔走,最後竟陷害了幾位無辜的官員為高邕頂罪。
我月陵有三千四百名亡魂,可高邕卻在建王的相助之下,隻入了區區九日牢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