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被陛下留至太極殿問話,此時督公理應留宿太極殿偏殿。可如今督公帶著幾個隨侍深夜在宮中走動。」
站在高聳城樓上的瑞王像是想到了什麼開心事,笑得格外舒朗。
「怕是不合規矩。」
下一瞬,他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一道聖旨。
「東廠督公蕭策深夜行蹤鬼祟,行為有失。朕恐其與外邦蠻族有染,現押入天牢聽候審理。」
春日在梨花盡謝時落幕,夏初的夜風穿林而過,時見疏星落畫檐,幾點流螢小。
這是我第一次見蕭策對人行跪拜禮。
腰間的玉飾在觸地時發出一聲輕響,脊背緊繃,雖跪不彎。
「蕭策,領旨謝恩。」
15
東宮走水修繕,我也因禍得福從東宮搬進了先太妃居住的協安殿。
就是不知為何,協安殿的選址很偏。
離東宮很遠。
離蕭策的府邸很遠。
也離天牢很遠。
往事恍如一場夢。
我以為我會因為這場夢快到盡頭了而高興。
可在瑞王告訴我他已經有了手諭,可以對蕭策動刑時,我的心還是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本王是重信之人,江二小姐如此配合本王,本王自然不能虧待盟友。」
他並未注意到我的情緒,依舊笑著朝後揮了揮手,來人端來了百兩黃金。
黃金下壓著厚厚一沓銀票。
「這些夠江二小姐闲散一生了。」
闲散一生……是我暴露後與瑞王交易的條件。
就像蕭策府邸隔三差五就能清出來瑞王安插過去的人。
東宮裡,自然也有蕭策埋下的眼線。
他們於夜深人靜時找上我,大致意思是讓我配合他們行動。
我卻揮了揮手,將他們全部交給了瑞王。
「姑娘,我覺得這次,是你錯了。」
翠兒撫上我的肩,將藥膏塗抹在肩頸被火灼傷的位置。
她極少置喙這些事,這次卻罕見地出了聲。
「他教你的詩書禮樂皆是大昭世家女子才能學習的,我覺得督公或許從一開始便未把姑娘當作棋子看待。」
「錯了嗎……」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懶梳髻上斜斜插著隻梨花紋的琅彩步搖,唇含珠玉,面若芙蓉。
放在青樓都是極明豔張揚的長相。
「可他教我這些,隻是為了讓我更好地以江侍郎嫡次女的身份入東宮。」
我垂眸,強壓著心口不斷泛起的,一陣接一陣的酸澀。
「他明知被識破了身份隻有S路一條,可還是以我生S為餌逼我不得不入局。」
左右都是把我ţú₅看作棋子。
蕭策與瑞王。
他們誰又比誰好多少呢……
「翠兒,我沒什麼旁的心思,我隻覺得走到今天不容易,所以我想活下去。」
我將那隻墜了流蘇的珠花簪放入櫃底,抬手扶正頭上的步搖。
16
自那日東宮走水後,京都便緊接數日都落了雨。
落雨霏霏,紗幔輕晃,殿內的竹葉在青灰色的風雨中搖擺。
像極了亂世中浮沉的青萍。
翠兒告訴我有人在協安殿外求見時,雨剛停。
我披著件月白Ŧű̂₎色的坎肩,抬頭朝殿外看去。
是東廠的服飾。
來人長得極面生,一見我便直直跪了下去。
「咱家求江二小姐去趟天牢吧!督公本就還有傷,可瑞王的人不讓太醫進天牢,現如今已經連著起了三țú₋日高燒了。」
我心下一驚,失手打翻了茶盞。
……
夜籠罩了整座城,我提著盞宮燈,亦步亦趨跟著前頭帶路的小太監。
天牢的燈火幽暗,一眼望過去,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暗。
小太監帶著我七拐八拐,最終停在了最裡面的一間牢房外。
燈柱搖曳的光透過牢房鐵欄的縫隙映射在蕭策的臉上。
他緊閉雙眸,面上紅得像胭脂鋪中最豔的胭脂。
「蕭策。」
我放下宮燈,半跪在鐵欄外喚他。
他應是聽見了,鴉羽似的眼睫動了動。
卻未睜開眼。
我又將手卡在鐵欄處去拽他身上那件墨色的衣袍。
指尖觸到的地方卻是潮湿的。
我看著被血染紅的指尖出神,好半晌才看見同樣定定望向我的蕭策。
「江娆。」
他低聲喚我,嗓子啞得厲害。
「我以為你不會來的。」
我本想起身的動作微頓,迎上他那雙眼尾微紅的眸子。
「你知道是我將你在東宮安插的暗樁一個不落地拔了出來。」
他頷首:「我知。」
「何時知道的?」
「東宮走水前。」
像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忽地被雲層裡的日光照到,我沒由來得渾身一震。
「我從未想過讓你成為內應,送你去東宮也隻是因為離都城禁軍更近些。」
他像是哄三歲孩童般一字一頓:「我以為自己算無遺策能庇佑住你。可我卻沒算到你去慶安寺那日會那般碰巧遇上了瑞王。」
「所以呢?」
我顫著音兒,看向他的眼瞳裡好像氤氲了一層薄霧。
「瑞王多疑,唯有讓他借著你的手削弱我,才能打消他的疑慮。」
他大抵是累了,半闔上眸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忽地就覺得自己好像從未有一刻是真的了解蕭策。
我不知他以宦官的身份為何會握有半數兵權。
我也不知他怎能將人心算得如此淋漓盡致。
「若是我沒有倒戈呢?」
許是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蕭策微微一頓,本來半闔上的媚眼彎成了月牙狀。
「那東宮的走水怕是會比這次要大得多了。」
17
像是賭場尋歡作樂的賭徒,在看清賭注後毫不猶豫押上了全部的籌碼。
我也同樣以為在天牢裡毫不掩飾將人心算計剖析在我面前的蕭策是真的留有後手,能平安無事地從天牢出來。
但這次的我又錯了。
帶人闖入宮的並不是蕭策。
而是一臉兇相的塞蠻王。
那日帶我去見蕭策的小太監是最先來通風報信的。
他拿著整整一包的金銀細軟,極鄭重地交給我。
「馬車已在偏門等候,出了宮門便會有人來接應您的。」
我剛欲上馬車的腳步頓住了,看向他的目光帶著幾分不解。
「你不走嗎?」
他像是被我問住了,先是微愣了片刻,可很快便態度堅決地搖了搖頭。
「督公還在天牢,奴不能走。」
對了,他是蕭策的人。
而蕭策現如今還在天牢。
我抿了抿唇,目光復雜:「值得嗎?」
且不論蕭策身上背著個疑似謀逆,單是現如今還身在天牢不知S活,便足以讓人聽著心驚肉跳。
所以,為了個未知的結果落個性命不保的下場,值得嗎?
「值得,督公他是個好人。」
小太監言之鑿鑿,看向我的眼瞳裡滿是篤定。
「督公是這宮中,唯一一個把奴才當人看的。」
……
馬蹄聲聲,在快出宮門之際,我忽地叫停了馬車。
「調頭。」
風穿過宮牆,吹得我發髻上簪著的流蘇微動。
我撩開馬車的帷簾,回眸看向來時的路。
18
雖然我已經在心裡設想過無數次我趕回宮看到的場景。
可當真正看見城樓上挾持著小皇帝的塞蠻王時,我還是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中原富饒,果然是塞蠻比不得的。」
他極輕佻地捏著小皇帝的下巴,笑得放肆。
由蕭策調遣的都城禁軍奮S抵抗,可到底寡不敵眾,折損已然過半。
「這個時辰,江二小姐不是應該出了宮門嗎?」
跟塞蠻王同站在城樓上的瑞王顯然也看見了我,挑了挑眉,臉上是難掩的驚訝。
而與他的驚訝不同, 我並沒有什麼情緒變化。
隻是垂著眸,很輕很輕地笑了聲。
「因為做久了棋子, 娆娆也想做一回執棋者。」
瑞王平靜的面色終於有了一絲裂縫, 他俯視著我,目光慎重。
獅子搏兔,尚用全力。
更何況是隻有備而來的兔子。
他遲疑地揮了揮手,數十名弓箭手將箭矢對準了我。
「這次我要。」
我揚起的指尖由瑞王劃向塞蠻王,一字一頓:「我要塞蠻王的項上人頭。」
風急天高,站在塞蠻王身旁的兵卒動了。
帶血的匕首幹脆利落地擦過他的脖窩, 見血封喉。
不過短短幾秒,這位塞蠻的王就草草結束了他的一生。
城樓高聳,我看見那個兵卒摘了頭盔, 露出來張熟悉的臉。
「那這次,我便來做回棋子。」
蕭策揮了揮手,對準我的箭矢霎時調轉了方向。
「若是能讓你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勾結外族謀逆,我這東廠督公, 便也不用做了。」
19
這場宮變的鬧劇最後以瑞王被生擒告終。
小皇帝回宮坐穩龍椅後就頒了道旨, 瑞王結黨營私, 謀逆犯上,特押入天牢, 不日後流放邊境,非詔不得回京。
我問蕭策,為何不直接把瑞王處S了幹淨。
他低頭思索了片刻, 繼而風輕雲淡地開口。
「少帝自小就重情又念舊,不想下旨S了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親叔叔也是情理之中。」
「那若是換做你呢?」
「我九族內活著的應該就我一人了。」
「……」
久無聲。
我長嘆口氣,妥協似的開了口。
「那你是何時……」
我迎上蕭策看我的目光。
「心悅」二字便不知怎地梗在了喉頭。
他眉宇間光華流轉, 恍如窗外飄著的層層煙雨。
好半晌, 他輕笑出聲。
開口卻是「娆娆怎臉紅了?」
20
蕭策帶著我一同進了宮。
少帝本來歡歡喜喜備了一桌佳餚,結果聽說蕭策是來請辭的, 氣得拂袖而去。
「先帝念你年幼, 怕你應付不了朝中和邊境,我這才不得不臨危受命。」
蕭策站在太極殿內, 眉眼疏離。
本來端坐在龍椅的少帝本來剛止住的眼淚在話畢後又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流。
我終是有些不忍,想伸手戳戳蕭策腰間的軟肉暗示他別太過火。
誰知手還沒伸過去, 就被他一把捉住藏在了身後。
我紅著臉想掙,蕭策卻像是挑弄般用另一隻手摩挲著我的虎口處,攥得更緊了些。
「哇。」少帝坐在龍椅上哭出了聲「你們欺負朕沒對象,不知道單身狗是稀有動物嗎。」
我和蕭策面面相覷。
單身狗……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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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少帝還是同意了蕭策的請辭。
雖然理由極其荒誕。
我看著公文上狗爬的字,不由得蹙眉。
「要不再多留兩日, 我總覺得少帝自那日被挾持後就像有了失心瘋一般。」
蕭策從身後將我整個裹入懷中。
「若真是失心瘋。」他頓了頓,「那也是大昭的福氣。」
「……」
終無言。
好半晌, 他將我的身子轉向他, 看向我的眉眼裡是我從未見過的平和。
「娆娆不是想知我何時心悅你的嗎?」
我微愣,他卻傾身吻了上來。
「今夜應無眠, 我慢慢講給你聽。」
窗外竹葉搖晃,月光透過帷簾碎碎散散地灑在地上。
風聲蕭蕭,流水潺潺。
帶著欲色的風把月光釀成了香醇的酒。
隻一口, 便讓頰旁沾上了醉人的紅暈,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