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有個從沒出現卻被所有人一直掛在嘴邊的姑姑。

 

奶奶說她是討債鬼，爺爺說她是早該被打S的臭丫頭。

 

每年過年家裡人都會聚在一起罵她，但今年不一樣，全家人都翹首以盼等著她。

 

「這S丫頭不肯給我們花錢！我現在年齡到了！她不給赡養費，我就告S她！」

 

1

 

我不喜歡過年，因為過年這天姑姑總會被提起，而我就是那個遭罪的人。

 

她的名字我並不清楚，奶奶嘴裡她叫討債鬼，爺爺嘴裡她叫S丫頭，而我爸媽和哥哥都叫她小氣鬼。

 

每次過年，爺爺總是喝得醉醺醺，吹胡子瞪眼，大手一拍，碗筷就都倒在桌子上，連湯帶油能撒一桌。

 

「我就說女人就不能念太多書！不能給她掙錢的機會！不就是讓她賺點錢給家裡人用，這叫什麼算計？心都讀野了！家裡誰都不許提起她！早知道生下來就該把她掐S！」

 

「可不是嘛，錢不給家裡人用難道給外人用？」

 

爸爸嘟囔附和，一粒花生米就要喝下大半瓶酒。

 

這時候，奶奶就會哭著拳頭捶打爺爺，我不知道她這樣幹癟的身體是怎樣發出這樣聲嘶力竭的聲音，「不生？不生你們能享福？明明都好好的，還不是你們貪心！不然那討債鬼每年都給我花十多萬，我的大孫子哪會變成這樣子！」

 

放在桌上的是豬頭肉，坐在桌邊跟豬一樣二百來斤的是我哥劉子傑，從小被那個沒見過的姑姑寵著的小孩兒。

 

可惜他的好日子，在那年終止，沒了姑姑給錢補課參加興趣班，成績一落千丈。

 

他總喜歡擰著我的耳朵，狠狠咒罵。

 

「姑姑能賺錢，你也是劉家的丫頭，要是你以後賺了錢不給我用，我就打S你！」

 

等我龇牙咧嘴抱頭求饒，他才哈哈大笑。

 

「按照姑姑的性子早就把大鼻竇甩我臉上了，哪會像你這麼沒出息！哈哈哈哈哈！S丫頭片子！」

 

一頓飯下來，喝趴下三個，跑了兩個。

 

堆堆疊疊的碗筷鍋勺就全是留給我收拾的。

 

這是家裡唯一能安靜的時候，這時候我才能把全家人嘴裡的姑姑串聯起來——小氣，兇悍，殘暴，不孝。

 

但今年不同，今年過年桌上酒都沒放，甚至往常愁苦的臉上還堆滿了笑容。

 

爺爺嘴角咧到耳後根，眼睛眯成一條縫，微不可見的縫裡透著的都是算計。

 

「我到年齡了，那S丫頭不是不肯給我錢嗎？我偏要她每個月都給我赡養費！哼，老子也會用法律啊！」

 

爺爺坐直了身子，但眼睛卻忍不住往外頭瞄。

 

奶奶也滿臉喜氣，扳著指頭算自己還有幾年能再從姑姑那裡拿一筆赡養費，「我看啊，一年要個三十萬！這樣貸款能還完，咱們小傑也能娶媳婦，老頭子咱倆還能出去旅旅遊呢！」

 

聽說我出生前家裡日子好過，爺爺奶奶從不愁錢花，哥哥成績好曾經還是個好苗子。

 

但後來，都是因為姑姑，一切都變了。

 

「小微，一會兒你姑姑來了，你就去跟她要紅包！你是女孩兒，她不會打你，聽見沒有S丫頭！錢拿回來，媽替你保管！」

 

手臂上一塊肉被媽媽狠狠扭住，我倒吸一口涼氣點了點頭，心裡卻忍不住害怕。

 

姑姑那麼兇，我哪敢去要錢？

 

但姑姑沒給我擔心的時間，下一秒就把大門一腳踹開，然後毫不客氣地走進來坐在了凳子上，「這麼久沒見，看見你們過得不開心我就放心了。」

 

2

 

「劉香君你怎麼說話呢！我是你老子！你……」

 

原來，我姑姑叫劉香君。

 

沒等爺爺說完，她直接把一柄鐵錘丟到了桌上。

 

砰的一聲，止住了爺爺的話頭。

 

「熟悉嗎？」

 

我的房間也有一柄鐵錘，聽說我現在住的房間從前是姑姑住的，她就是用那柄鐵錘砸爛了那個房間。

 

爺爺漲紅了臉，就連要伸出去的手指頭也老老實實放在了自己腿上，「赡養費是法律規定的！我們生了你，你不想給也得給！」

 

「法律規定的，我當然得給了。」姑姑摘下了墨鏡，露出一整張臉來。

 

劉家人都是幹瘦的，隻有我哥，這個家裡的土皇帝吃得珠圓玉潤。

 

但姑姑不一樣，她臉頰圓潤，身材飽滿。

 

棕發，紅唇，還有毫不遮掩的細紋。

 

但她一笑，那些細紋就消失了，隻能讓你記住她的閃亮亮的眼睛。

 

我知道，劉家的人都幹涸了，迫不及待要從這個姑姑身上扒下一層層血肉來滋養自己。

 

莫名地，我為這個從沒見過的姑姑擔心。

 

「家產您二老都給了我弟，我這個做女兒的沒意見。但您二老可能不知道，這種情況下最高我一個月給 750，最低給 200。我孝順啊！我直接按照最高的給您二老！」

 

奶奶變了臉色，三十萬變 750，可不是要了她的老命嗎？

 

但她不吵也不吼，平時那麼厲害的人，對著姑姑隻會巴巴地掉眼淚。

 

「這，這 750 夠誰花的！香君啊，750 我跟你爸爸媽媽會餓S的啊！我們老了，之前的一切都一筆勾銷好不好？媽真的很後悔，香君，你能不能原諒媽媽啊？」

 

姑姑笑得更加燦爛了，從身後拎出一個蛇皮口袋，咚一聲，兩大口袋白花花的饅頭就丟在了桌上，濺起了一桌子的菜湯！

 

「媽，您從小說我孝順，我啊早就給您規劃好了，法律也說了，可以給等價值的東西。這不！四百塊錢的饅頭！你跟我爸一天三頓，絕對餓不S的！」

 

看著奶奶目瞪口呆，姑姑又繼續拎出兩大包魔芋爽來，「我知道您跟我爸愛吃辣，光吃饅頭怎麼行？二老搭著饅頭吃好好爽一爽啊！」

 

接著又掀開口袋，露出裡頭的衛生巾，「看，我買的都是貴的，這些加起來都超過一千五了，多的就當我孝敬你們的！哎呦，忘了你跟我爸都生不出來也用不上了，下次我肯定不買這個，這次就別浪費了，您收著吧。」

 

「劉香君，你打發叫花子呢！爸媽要的是錢！不是你這些破爛！你又沒男人沒孩子，不給爸媽，難道給那些跟你鬼混的野男人！」

 

爸爸氣極了，我早兩天就聽到他在房間裡計劃，拿到錢之後要換個新車顯擺顯擺。

 

但沒想到姑姑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啪——

 

一陣兒風一樣，我隻能看見爸爸捂著臉，姑姑不耐煩地甩著通紅的掌心。

 

「劉浩，我給你臉了？太久沒被我打，你是不是覺得你又能了？」

 

姑姑的視線沿著桌上的人掃了一圈兒，哥哥被看到時更是忍不住抖動身子，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時候停頓了幾秒鍾，然後挪開了視線。

 

「往後，爸媽都按這個標準，我下個月再給，至於其他人，來找我就隻有巴掌伺候！不服的，就去告我！」

 

3

 

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姑姑離開了。

 

就連爸爸都被打了，沒人敢阻攔姑姑，媽媽囑咐我要紅包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我心下竊喜，我並不願意跟姑姑要錢，即便要來錢也不會花在我身上。

 

安靜的飯桌終於爆發了怒罵聲，巴掌卻打在了我臉上。

 

「賤丫頭！剛剛看著老子被打還沒反應！跟你姑姑一樣的冷心冷肺！」

 

我蜷縮著身子，緊緊護住腦袋。

 

身體在疼，心裡卻有什麼在破土而出。

 

媽媽是意外有了我的，本來想要打掉，但醫生說打掉我媽媽也可能會S。

 

我原以為女人要麼活成奶奶那樣，在爺爺和爸爸面前掉眼淚，在我和媽媽面前耍威風；要麼活成我媽那樣，一輩子整顆心都放在我爸和哥哥身上。

 

但今天姑姑的出現，讓我看見了另一種女人——即便生在劉家，即便隻有一個人，卻比劉家所有人都加起來亮眼。

 

「打兩下算了，打壞了家裡的事情讓誰來做啊？好了，小微，快去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

 

媽媽勸阻著拉開爸爸，轉身把我從地上拎起來丟了張圍裙。

 

這樣的日子，我早就習慣了。

 

「我怎麼這麼命苦啊！生了個孽障！把這些東西丟出去！全都丟出去！」爺爺怒吼著，把姑姑帶來的東西全都掃到了桌子下面。

 

我趕緊弓著腰去撿。

 

這些饅頭，我能帶去學校吃！又白又軟！比家裡的剩飯好多了！

 

還有這些大牌衛生巾，我看同學用過，聽說有的還有香味兒。我隻用過散裝，別人跟我借都自卑地不敢拿出來隻能說自己沒帶。

 

一想到還能把魔芋爽拿去學校分給朋友，我激動得手都在抖。

 

但現在肯定不能拿去房間，得先拿出去藏著再偷偷帶回來。

 

背著撿起來的寶藏，我出了大門，結果和屋外的姑姑撞個正著。

 

我心虛得不敢看她，身處劉家人之中，面對著她，我總覺得自己卑劣。

 

「喵～」

 

一隻白貓竄到我的腳下，不停地蹭著我的鞋子。

 

它渾身純白，被養得很好，可我的鞋子哪怕洗得再幹淨也蓋不住它破舊的事實，甚至走幾步路，鞋底都在掉渣。

 

姑姑走了過來，帶來了一陣香味。

 

我以為她會罵我，或者打我，但她沒有。

 

她蹲下身，帶著與剛才在屋子裡不一樣的溫柔，一下又一下撫摸著白貓，白貓抬起頭費勁地在她掌心蹭著。

 

「柳絮，它的名字叫柳絮。」

 

是了，這隻貓老了但還胖乎乎的，一身白毛，真像是蓬松的柳絮。

 

4

 

姑姑回家這件事，在親戚裡傳得沸沸揚揚。

 

走親戚的時候十個人有八個人都在說這件事，和家裡好的幫著一起罵姑姑，關系不好的開玩笑似的挖苦爺奶連金疙瘩也能氣走。

 

「沒了她我們家的日子就不過了？我們過得好著呢！小傑就要大學畢業，到時候找個工作，日子會越來越好！她一個女人再有錢又能怎麼樣？過年還不是一個人，就一隻小畜生還要她照顧，那才是慘！」

 

在外人面前，爺奶從不承認自己家裡日子過得不如姑姑。

 

越說越興奮，一字一句說得很真，就好像姑姑真可憐成了他們口中那樣。

 

「小微呢？說不準小微以後也是個金疙瘩，你們對她好一些，她總不至於沒良心吧。」

 

說起我，爸爸鄙夷地掃了我幾眼，「她成績差，什麼金疙瘩，以後好好找個工作嫁個好男人算了。」

 

我低著頭，拳頭卻捏緊。

 

我以前成績很好的，但拿回去的滿分卷子被撕得粉碎，我能看懂臉色，明白大家不喜歡我成績好。

 

過完年日子又變回了原樣，我也再沒見到姑姑。

 

但我很高興，那箱衛生巾和魔芋爽，終於讓我在高中第三年有了和同齡人的話題，也終於能參與他們的聊天。

 

我的改變不知怎麼惹怒班裡嘴賤的男生，我越是不理，他就越是張狂。

 

「切，誰知道她的東西怎麼來的？她爸媽不喜歡她，她又沒錢，說不準就是去偷的！」

 

「也不能這麼說，她不是有個有錢的姑姑嗎？她姑姑給她的吧，哈哈哈哈哈，估計她姑姑也是在外面賣的，劉微也有樣學樣吧，哈哈哈哈哈，劉微你說是不是啊？」

 

我實在忍無可忍，轉身一拳打在那個男生的嘴巴上！

 

男生丟了面子，撲過來打在我的胸上，我痛得像被開水燙到的蝦，但依舊不肯認輸咬在他的手臂上。

 

我打架了，等到男生的爸媽來了學校，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不能叫爸媽，也不能叫爺奶，他們會打S我的！

 

「打電話啊！敢打人怎麼不敢叫家長，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家長養出你這樣的孩子！」

 

對方咄咄逼人，不打這個電話，我根本走不了。

 

我默念一遍記在腦子裡的號碼，然後撥了出去。

 

不要接不要接……

 

但是，電話接通了。

 

電話那頭，是我的姑姑。

 

「之前沒看出你膽子這麼大，還敢打架？」姑姑白了我一眼，然後把我推出了辦公室，風風火火就關上了門走了進去。

 

一開始還能聽見那個男生的家長在吵，但是不一會兒就沒了聲音，安安靜靜的，半個小時後，門再打開，那個家長壓著男生走到了我面前。

 

「說話呀！嘴那麼賤，道歉兩個字都不會說了？再不開口，回去我讓你爸揍S你！」

 

男生被我打得眼圈兒發紫，臉漲得通紅，嗫嚅著吐出了對不起三個字。

 

姑姑為我撐腰了？

 

「劉微，還不進來幹什麼！等我請你嗎？」

 

我耷拉著腦袋走進去，一頓挨罵是免不了的，結果姑姑半天沒說話，手裡捏著的是我高三一整年的測驗成績，小到周考月考，大到期末考試。

 

那一排排不及格的成績組合在一起讓我想找個洞鑽進去。

 

「好好跟你姑姑聊聊，老師先去上課了。」

 

老師走後，辦公室陷入了詭異的安靜，隻有姑姑翻閱試卷的聲音。

 

我的心怦怦作響。

 

姑姑恨劉家人，狠心斬斷了所有往來，十多年也沒有消息。

 

現在這個隻見過一次的姑姑，居然是第一個因為我踏進我學校的劉家人。

 

「蠢！」

 

我抿了抿嘴唇，並不感到意外，一個三年來最高分從來沒超過 70，總是不及格的學生不是蠢是什麼？

 

一根手指杵到了我的額頭，強迫我抬起頭與她對視。

 

「我說你蠢。明明能考好，為什麼要故意考差？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笨，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

 

姑姑揚了揚手裡的成績表，嫌棄地丟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