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四姐姐顧家,愛鑽研一食一飯,一把豆苗做得了三樣菜。
他嘗過的這些好吃的,等找到了她,一定要帶她去嘗嘗。
她消失的那四年間,他就是指望這個活下去的。
直到這個臘月底,方逢意走完鏢回家。
正脫鬥篷,大哥知他的心病,迎頭便說道:「盧家四娘自己找回來了!」
陡然聽大哥說,方逢意是蒙的。
腿腳卻比腦子反應更快,寒風裡睜開眼,他已經跑到了盧家的院門前。
三更天,盧家院門卻大張著,盧三娘被五花大綁,正哭著向門外蠕動。
盧三娘哭腫了眼睛,不顧自己被勒出血的胳膊,衝他哭喊:
「快去河邊!他們要拿琬英祭河神!」
那一瞬熱血倒湧,方逢意箭一樣衝向河邊,抄近道跳進灌木叢裡,臉和脖頸全被枯枝劃爛了。
銀白的月光下,血珠子滑進衣領中。
冬夜的河水冰得刺骨,敢入水的,淹S在後,凍S在前。
方逢意常年混跡水路,深知其中兇險。
他不是個能拼命的人,可是四年絕望的思念,足夠把一個怕S的人逼得不怕S了。
方逢意趕到河邊時,正好看到盧琬英的爹娘打道回府。
新上任的女官徐大人,一直在制止拿女兒的命祭河神的劣習,奈何陳舊的迷信蠱惑住幾代人,仍舊有人頂風作案。
算著水花的間距,方逢意解了大衣,拂去滿臉的血水,毫不猶豫地扎進了河中。
他攥住她的手的一剎,心上千鈞重的擔子,少了八分。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不是她盧琬英,而是他方逢意。
她腳上的石頭太重,黑夜的水中,他一時也解不開。
隻能S都不敢放手,抱著盧琬英在激流裡打轉,千辛萬苦,才將她拖拽上岸。
他水性那樣好,都嗆得喘不上氣,更何況是不會水的盧琬英。
他以為,拉她上岸,她就能活下去。
可嗆水嚴重,加上臘月嚴寒失溫過快,他為她渡氣、催吐河水、一步不敢停歇地背回自己家,終究來不及。
她用最後一線神智,定睛看他。
她嗓子啞極了,氣息奄奄,隻用口型喚他:
「方小郎君……」
最後一絲力氣,她撫了撫他臉頰上的割傷。
「願你此後……順風、順水……」
被爹娘拋棄的盧琬英,徹底成了潘順兒。
順兒、順兒。
順風、順水、順財神,萬事順意,多好的兆頭。
若是能重來一世,她寧可做人牙子手裡的潘順兒,也不想再回來做盧琬英了。
於是,方逢意的盧四姐姐S了。
S在他溫熱的懷中。
盧琬英下葬的第二天,方逢意向官府告發,盧家夫婦拿女兒祭河神,草菅人命。
盧家夫婦被收監,判處刑罰。
盧琬英下葬的第三天,水性極佳的方逢意,被人從河裡撈了出來。
撈上岸時,他腳上綁著一塊大石頭,從繩結的方向看,是他自己綁上去的。
聞名遐邇的「浪裡小白龍」,跟著他的盧四姐姐,S在了寒冬臘月的河水裡。
5
潘順兒沒想到,老天真給了她重生的機會。
重生在被拐的正月初七,眼睛睜開,是熟悉的三步見方的空地。
她領了潘順兒這個名字,決心割斷有關「盧琬英」的一切。
認賊作母如何,破了相嫁不出去又如何。
她至少還活著。
至少這一次,她不會被親爹親娘親手害S。
看宋姚氏滿臉的關切,潘順兒笑道:「來的路上磕壞了腦子,我當真想不起來我家在哪了。」
闩上豬圈的門,潘順兒將宋姚氏請進門喝水。
話頭轉到宋姚氏身上:「姐姐,你家元寶丫頭怎麼樣了?上回來,你說她咳得愈發嚴重,要去開新藥,可有效果?」
宋姚氏也是個可憐人。
嫁的夫君不成器,出去賭博,賠光了家底不說,還被放債的人砍了條胳膊。
血淌了一夜,止不住,第二天人就S了。
那時宋姚氏懷胎八個月,連驚懼帶傷心,就早產了。
生下個面黃肌瘦的丫頭,長到如今四歲半,沒有一天能離得開藥罐子。
宋姚氏讀書不多,隻盼著女兒長得和元寶一樣,圓圓胖胖,便取了這閨名。
提起女兒,宋姚氏卻並不灰心,左手背拍著右手心:「原是要換藥的,隻是我那婆母近日身子也不好,還要顧著給她買補藥。元寶的新藥實在太貴了些,便先擱下了。」
宋姚氏嚼舌根時,總愛湊到人耳後:「都說老而不S是為賊,也不知道我這婆母什麼時候肯S。」
潘順兒聽了,但笑不語。
上一世,她沒和折柳鎮的人有來往。
在她心裡,這是她拼命逃離的地方,自然牽絆越少越好。
她帶著偏見,總覺得能出馮婆子的地方,絕不是什麼好地方。
但這一世,決定先留下再尋出路,卻是認識了幾個好姑娘。
其中便有宋姚氏。
多不容易呀,從窮苦的地方嫁來窮苦的地方,孩子還沒出生,就先S了夫君。
公公也走得早,一個院子裡,就剩下老小仨女子。
沒少聽宋姚氏罵她婆母是個拖累,但該給的飯,一頓不少,該看的病,也一次不落。
對待潘順兒也是,明面上嫌她蠢,可送飯送衣、幫著種菜喂豬的事,也沒少做。
潘順兒便又為宋姚氏添水:「姐姐,你向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
她誠心相交,指了指後院的梨樹,對宋姚氏說道:「等入秋熟了,我熬兩罐梨汁給姐姐送去,讓元寶咳的時候吃一勺,總是潤嗓子的。」
送走了宋姚氏,潘順兒扭頭,看到馮婆子站在堂屋門前咂吧煙杆,陰陽怪氣地對她說:「順兒還交到知心好友了?」
潘順兒進屋,搬了搖椅出來,扶馮婆子坐下曬太陽。
「阿娘,人要立世,少不得與人來往。我多交幾個朋友,對家裡也是個幫襯,難道不好嗎?」
她蹲在一旁,乖乖地給馮婆子捶腿。
誰知,馮婆子冷不丁問她:「你是屬牛還是屬虎的?」
潘順兒回道:「我正月裡生的,是個虎頭。」
馮婆子的煙杆子一頓,出了出神,再吸一口,十幾年的老煙民卻嗆著了。
潘順兒幫她拍背順氣,轉頭就去屋裡倒水。
馮婆子將煙鍋子往青石階上一磕,滿頭的白發迎著日光,似乎更白了幾分。
「屬虎的孩子,原來這般大了……」
孟夏槐花掛滿枝頭,眼淚湧出來前,馮婆子使喚潘順兒去折些槐花,做糕餅。
她讓她多和些紅糖。
「槐花糕就要做得甜甜的,甜到一口膩心頭,才叫好。」
可剩下的紅糖隻有一小勺,潘順兒抱著糖罐子,為難地看向馮婆子。
微風輕拂,枝葉飄搖。
白色的小花瓣落在手背上,馮婆子低下頭,看愣了神。
向來要採買什麼,都是馮婆子將潘順兒鎖在院子裡,她獨自出去買的。
出門在外,還不放心,讓隔壁的聾小子帶著他的大黃狗,在大門外守著。
聾小子姓趙排二,大家都叫他趙二聾子。
趙二聾子其實不聾,隻是被人割掉了一隻耳朵。
這事兒,宋姚氏講給潘順兒聽的時候,潘順兒驚奇極了:「你是說,他是為了救他的狗,被人割了耳朵嗎?」
趙二聾子小時候掉進水潭,是他家這隻大黃狗給他叼上來的。
折柳鎮的人和他說笑,讓他認黃狗當親兄弟。
後來有狗販子來偷狗,偷了趙家的大黃狗。
誰都不知道趙二聾子是怎麼一個人找到狗的,隻知道他跑出去十幾天,再回來的時候,背上背著他的大黃狗。
大黃狗被打瘸了一條腿,而他被割了一隻耳朵。
鎮子裡的人不敢笑他了,他卻主動與人說笑:「我的親兄弟被人拐了,我當然要救啦!一隻耳朵算什麼,我們都活著回來了。」
所以馮婆子隻需順手買塊帶肉的骨頭,回來喂給大黃狗,趙二聾子就肯幫她做腌臜事。
潘順兒看這些事,隻覺得人性真是復雜。
說趙二善吧,他能幫人牙子望風。
說趙二惡吧,他能為一條狗舍了一隻耳朵。
可這一回,馮婆子取了錢來,卻不打算找趙二聾子看門。
她甚至不打算自己去。
像是要放潘順兒一條生路。
6
馮婆子將荷包往潘順兒手心裡一塞,原坐回搖椅上。
眼皮子耷拉,隻看手心裡的花瓣:「順兒,你出門向南,遠遠能瞧見鍾樓。你就沿著大路往鍾樓走,就到集市上了。」
見潘順兒愣在原地,馮婆子啐了一口道:「那賣糖的廖婆子可賊了,稱完糖故意掐一塊放回攤子上,你可機靈些!若做了虧本買賣,小心你的皮!」
潘順兒便忙提了菜籃出門,上集市買糖去。
上一世,她唯一一回踏出馮婆子的院子,是被綁了手腳,塞進棺材一樣的花轎裡,進城去給王員外做續弦。
這一世,她沒想到,她能這麼自由自在地走出去。
唯恐是馮婆子有意測試,派了趙二聾子跟蹤她,一路上,潘順兒一步三回頭,卻連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到了集市上,她老老實實去買紅糖,因著馮婆子提點,果然抓住廖婆子缺斤少兩,一番理論,還多抓了一把散碎的糖渣子。
廖婆子氣得不輕,人來人往的集市上,大聲喝罵:「腦子遭驢踢的蠢丫頭!疤瘌臉!替人販子省錢,小心嫁了人生S胎的!」
嫁人生S胎,潘順兒又不是沒經歷過。
哪有後來被爹娘扔進河裡心寒。
可見廖婆子還是嘴軟,想不到這世上有的是更惡毒的事。
潘順兒恍若未聞地朝前走,一個不認識的小丫頭,卻跳出來為潘順兒說話:「原本就是廖婆婆做手腳,罵這麼難聽做什麼?」
潘順兒回頭看去,梳著麻花辮的小丫頭背著個竹蔸,蔸裡睡著個比小丫頭還小的女娃娃。
她以為是小叫花子為了討錢幫她說好話,便將剩餘的幾塊銅板,都遞到了那小丫頭手裡。
誰知,小丫頭搖搖頭,原退還給她:「我隻講道理,沒想要姐姐你的錢。」
一旁的菜販子笑潘順兒:「蠢材蠢材,你還給千金小姐施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