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森森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嫁給你可真幸福啊!」
我手下一頓,心裡的面粉全被打翻。
好在,我還留存有一絲理智,讓自己沉浸在做蛋糕之中。
蛋糕做好了,我們兩個並排坐在沙發上,一起看著最新的電影。
「好好吃!」餘森森誇張地贊嘆道。
我被她逗笑,忍不住盯著她看。
她隻會傻傻地朝我笑,一點兒都看不出我眼中的侵略性。
這或許是我家骨子裡的基因吧。
「你爸媽都不在家嗎?」她突然問道。
終於還是來了。
我想,這個問題我可以不回答,也可以欺騙她,但莫名的,我想要看到她因害怕而逃離的樣子。
「我爸出差了,我媽S了。」
餘森森表情有些慌亂,「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你還記得我說我是精神病嗎?」
「啊?」
「我全家都是精神病。」
我的母親是個精神病人,她在日常生活中隻有空洞和癲狂兩個狀態。
空洞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做,隻默默地看著某個地方發呆,連飯都不吃,隻能由我或者我爸給她喂飯。
癲狂的時候她會撕扯自己的衣服,剪掉自己的頭發,拍打自己的身軀,說這些外在的東西束縛住了自己,讓她的靈魂無比沉重與混沌。
我爸看不慣我媽傷害自己的身體,就會讓我去阻止她。
於是被傷害的對象就從她自己的身體變成了我。
我一直覺得我爸才是精神問題更嚴重的那個人。
他迷戀著我媽的美貌和某些時候的恬靜,冷血地看著我媽的病情一步步加重,不僅不將她送進醫院,而且沒有採取任何有助於病人精神健康的措施。
隻是一味地關著她、看管她、讓我來替她承受傷害。
在我的印象中我媽就清醒過那麼一次。
前一刻她還在發瘋,我在哭著承受著她無序的攻擊,我爸在外面準備出差的行李。
突然,她的眼神變得清明,看著眼前的場景,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接著,她沒有給我一個眼神,也沒有留下一句話,隻是轉身跑到窗邊,打開窗戶,毫無留戀地跳了下去。
我的心髒隨著那聲重重的落地聲而落地。
我想,真好,大家都解脫了。
我爸聽到聲音趕過來,理清面前的情況,沒有震驚,也沒有難過,甚至沒有著急下樓去見我媽最後一面,隻是轉頭對著我說了一句。
「你怎麼沒跟著去S?」
我當時笑出了聲。
這就是我家,一個互相厭惡著彼此、互相仇恨著彼此的家。
「我們家每個人都是精神病,不是嗎?」
餘森森的表情一寸寸結冰,遲遲反應過不來。
我好整以暇地盯著她,期待著她的恐懼和厭惡。
如果她要逃離,我就可以永遠地留下她了。
牆上的時鍾滴答滴答的響著,餘森森慢慢找回了一絲理智。
她跪坐起來,慢慢伸出手臂將我抱住,小心地輕撫著我的背部。
「你不是精神病,你隻是從來沒感受過愛。」
愛?我現在這樣隻是因為我從沒感受過愛?
我不理解,也不想被輕易說服。
「可是,我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人在我眼裡都是披著羊皮的狼,他們時刻盯著我的弱點,想要吸幹我的血。甚至有時候,我也不在意我自己。我看著自己沒有感情地在人類社會中汲汲營營,就覺得有種笨拙的好笑。我感受不到感情的存在,有時候,我會故意割傷自己,來刺激自己感受到身體的疼痛,以及回憶起童年的感覺。」
餘森森溫柔而堅定地擁抱著我,說話時的氣體撲到我的脖頸上,讓我有些發麻。
「因為你從小在你爸爸的利用和你媽媽的反復無常中度過,所以你不相信任何人,你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價值,這不是你的錯。可你現在長大了呀,外面的世界不是這樣子的,你可以去交朋友,去談男朋友,去感受和體會被人疼愛和照顧的感覺啊。」
世界變得寂靜,這個讓我無比排斥的房子好像突然有了心跳。
我的腦袋開始瘋狂叫囂。
她隻是在表面安撫你,心裡不可能毫無芥蒂的。
她就是很好,你也可以佔有她、拴住她。
她這麼好,你怎麼舍得讓她難過!
……
我回抱住她,身子不停地發抖。
「我真的不是精神病嗎?」
餘森森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從上方傳來。
「我覺得,你可能有些心理創傷,但不是精神病。」
「你可以陪我……」
「可以。」
我呆愣地看向她,「我還沒說完呢。」
她微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我會陪你療愈好創傷,我也會是你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我輸得一敗塗地。
我原以為她會逃跑,那我就有理由留下她了。
可沒想到她沒有逃跑,我也做不到傷害她。
我想,我以前的種種也許真的是因為不懂愛。
現在,我的胸腔裡充滿了不知名的情緒,迫不及待地要將傷害自己的利劍交到她手裡,將自己從內到外完全地獻祭給她。
我虔誠地看向餘森森,向她許下信徒的誓言。
「我會用我的全部努力去學習愛你。」
「愛」這個字是有很多層面的意思的,親人間的愛、朋友間的愛、大公無私的愛、隨口一說的客套話,還有愛情。
但很少有人會將「愛」的意思弄混,因為表達者的眼神和情緒早已暴露了一切。
她似乎被我過激的話給灼傷到了,慌亂地收回了自己的擁抱。
「那個,我有點兒困了,可以去你房間睡一覺嗎?」
「好。」
我連忙起身,把房間收拾了一下。
餘森森乖巧地躺到我的床上,「那我睡了。」
我點了點頭,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我在門外站立了很久,守護著她,以及梳理自己的感情。
等等!
不對!
我出了一身冷汗,猛地打開門,看向床上的餘森森。
6.
她此時正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牆上的一副油畫。
那是紀行舟畫的我,右下角寫著一行小小的字。
「給我的最愛——紀行舟。」
我的腿腳一下子沒了力氣,隻能勉強扶著門框。
是我太大意了。
因為從來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所以根本沒想到這一點。
現在,一切都完了。
愛從來都不願意光顧我。
餘森森的聲音依舊恬淡。
「那個和他在樓下接吻的人是你吧。」
我不敢回答,隻是無助地跪到她面前,抬起頭緊張地望著她。
「對不起。」
她低頭看著我,眼神裡沒有一絲溫度。
「為什麼?」
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和她交流的機會了。
無盡的惶恐將我淹沒,想要挽留卻也知道自己不配。
能怪誰呢?怪自己太晚明白什麼是愛嗎?
「因為我愛你。」
餘森森無語到笑出了聲,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憤怒。
「愛我?愛我就要這麼戲弄我?」
「我, 我已經知道錯了!當初隻想著無論什麼方式,隻要能夠佔有你就好。現在我明白了,我隻想你快樂, 誰也不能佔有你, 誰也不能傷害你, 我真的明白了……」
我抓著她的手, 聲音像一個百歲老人,苦苦哀求她不要自此拋棄我。
餘森森嫌惡地抽出手來。
「你果然就是個精神病。」
果然。
這世上沒有比這個更傷人的詞了。
但這都是我應該的。
餘森森將我留在了這個禁錮了我母親一生、又將禁錮我一生的房子。
7.
餘森森不想見我, 我就搬出了宿舍,每天往返學校上課。
紀行舟來找過我。
或許我退宿的行為讓他確信了我和舍友關系不好, 他完全沒有想到我早就聽到了他在外面對我的怨念。
他說他和餘森森分手了, 問我還能不能和他和好。
我說:「這種話術就不要再用到餘森森身上了,不然我真的會讓你瞧瞧什麼叫真正的『反社會人格』。」
他意識到什麼, 臉上青白交加, 轉身灰溜溜地離開了。
還有一次,那個女生又在回宿舍的路上堵住了餘森森。
我把她拉去了小樹林, 文武結合地講述了一晚上我對愛情的見解。
最後, 她「幡然醒悟」,自己悔恨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此後也再沒沒有出現在餘森森的面前。
解決了這兩個毒瘤還不夠, 餘森森從來不缺追求者。
有誰想要追求她, 我都會各方打探消息,把人品不行、作風不正的提前趕跑。
私心是想將所有人都趕跑的,但是很不幸, 有幾個人確實很適合她。
我自虐似得看著他們接觸、交往,在心如刀割般的疼痛中獲得滿足與幸福。
畢業那一天,她穿的很漂亮,像一位不屬於骯髒塵世的公主。
我遠遠地看著她被親人、朋友和愛人簇擁著、被鮮花包圍著, 意識到自己大概可以退出了。
可以自此退出她的人生了。
但是,我不要。
我要永遠地在陰影裡看著她, 讓她再也不會流一滴痛苦的眼淚。
突然, 餘森森的視線看向了我。
我怔愣了一下, 接著看到她徑直朝我這個方向走來。
我在一顆病樹之後,周圍沒有一個人,所以她就是來找我的。
跑!
念頭剛起, 我立刻轉身跑掉。
我是個精神病, 是兩個精神病結合生下來的扭曲的怪物,陰暗潮湿見不得人, 會讓靠近的每一個人都染上厄運。
我跑到了小樹林的另一側, 在重重樹影中遙望著她的身影。
她在我原來的位置停留了一會兒,放下什麼東西, 隨後就離開了。
她被幸福擁抱著離開了。
她不必直面我這個不幸。
心髒緊繃著回到那個地方,樹根旁有一張折起來的紙。
我顫抖著一點點打開這張紙條,表情凝重得可怕。
這對我來說,無異於一種神的審判, 決定了我餘生的命運。
「我想, 在某一刻,我也許愛過你。」
心髒驟停,餍足與悔恨交織著捆綁住我, 讓我久久無法呼吸。
哪一刻?
哪種愛?
愛真的會降臨在我這個卑劣者身上嗎?
算了。
都無所謂了。
我將這張紙條鄭重地收了起來,喃喃道:無論如何,我都會永遠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