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她沒來看過我一次，沒給過我一分撫養費，沒盡到一點一滴母親的責任。

我不恨她，已是最大的格局。

 

她一直是恨我的吧？

 

所以在那個放學的午後，注定我們母女緣斷。

 

可是爸爸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還有媽媽，我也好放心點哇！」

 

「你為什麼會不在？」

 

「每個人都會有生老病S，爸爸也會老的哇！」

 

「不，你不會，如果哪一天你走了，我也走。」

 

爸爸眼睛一紅，迅速背過身去。

 

話雖這樣說，但我還是接受了爸爸的建議，虛偽地回歸了一家三口。

 

我想，或許，爸爸還是放不下媽媽吧，這麼多年，一直未曾再婚。

 

媽媽是他上中專時的同學，是他的初戀。

 

如果爸爸能幸福，我暫且吞了這隻蒼蠅吧。

 

但媽媽卻機警得像一隻獵狗。

 

唯恐我們算計她手裡離婚分來的錢。

 

我們去逛街，我看上一件衣服，我以為她會給我買，以為她能多少表現出一個母親的情懷。

 

但她裝不懂，最後還是爸爸給我付了款。

 

一家三口出去旅遊的時候，路上住賓館，爸爸去找地方停車子，讓我們娘倆先進去，她就站在那裡等著我掏錢開房間。

 

爸爸給了她家用，讓她安排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但她每次買菜都怨聲載道，嫌這裡物價太高，她攢的那點錢哪撐得住這樣花。

 

問題是，我們並沒有花她一分錢。

 

但她就覺得如果她在這邊住下來了，這錢就得花我身上，她舍不得。

 

她很擰巴這個問題。

 

我爸坐下來跟她耐心講道理：「女兒是你生的，她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並不是我跟你離婚後跟別人生的，不是前一窩後一塊那種，你給她花錢不是應該的麼？她以後也會給你花錢，給你養老的啊！再說，我們其實並不需要花你的錢，但你平時別那麼泾渭分明，小零小碎的，你隻要讓馨兒感受到你的愛就行了，這麼多年你們沒在一起，好歹培養一下感情哇！」

 

我媽聽不進去，因為花我的錢，讓我給她養老這件事聽起來太過遙遠，充滿變數，遠不如當前我花她的錢這件事具體又恐怖。

 

她每天都沉浸在這種恐怖裡。

 

於是，在我們一家三口的模式維持了三個月之後，我媽又走了。

 

我爸極力挽留，我看我爸挽留得可憐，不得不站出來表白：「媽，我不會花你一分錢，這麼多年，我沒花你一分錢不是也長這麼大了麼？我不花你一分錢，也會給你養老。」

 

如果我知道我爸挽留我媽的真實目的，我絕對不會說這麼沒骨氣的話。

 

37

 

但媽媽還是走了，我和爸爸，繼續相依為命。

 

我羽翼未豐，他伺機而動。

 

38

 

我畢業了，工作了。

 

我終於按部就班地長大了。

 

我要好好工作，好好掙錢，讓我爸過上好日子。

 

如果不是我，我爸就不會離婚，更不會坐牢。

 

所以，終其一生，我都難以還清欠我爸的債。

 

但我沒想到，我爸挖了一個更大的坑。

 

39

 

接到警察的電話時，我剛剛接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角色，對我一個入行不久的新人來說，這是一個突破，我一邊看劇本，一邊想以何種方式給我爸一個驚喜。

 

我正在尋思，我爸的電話打了進來，我知道他又是問我啥時候到家、想吃點啥，這都是每天晚上的老規矩了，所以我接通電話就搶先說：「喂，老範同志，今兒晚上咱出去吃唄，您閨女接了一個大活，我請你吃海底撈……」

 

「範馨女士麼？您父親涉嫌S人，請您立刻過來一下。」

 

40

 

那天早上的老範一如往常，給我裝好便當，把我送出門，叮囑我路上慢點，中午要好好吃飯。

 

我復盤了無數遍那個早晨，沒有一點點異樣。

 

如果硬要說有異樣的話，那就是在我腳都跨出家門時，他突然說了句：「馨兒，爸爸給你編個小辮吧？」

 

我甩了一下瀑布般的披肩長發，笑話他：「老範，我們真的有代溝了啊，現在誰還編小辮啊！」

 

可是僅僅到了晚上，我還沒下班，他就出現在了千裡之外的老家，捅了那個畜生十一刀。

 

十一刀。

 

刀刀致命，一家人正坐在桌前吃飯，我伯父一口飯還沒咽下去，他的兒子已經橫屍桌前。

 

我爸沒動我伯父伯母分毫，他說：「我不S你們，並不是我心軟，而是我想讓你們生不如S。」

 

我伯父叫囂著撲向我，要將我碎屍萬段：「那是我們家的獨苗啊！不就是摸了你個小逼崽子幾下嗎？你們竟然記了這麼多年，還下此狠手？老範家絕後了啊！用你們爺倆的命都不夠賠啊！」

 

堂哥彼時隻有一個女兒，按照他們的邏輯，的確是絕後了。

 

但他不會想到，這句話也許會成為我爸的救命稻草。

 

隻是我爸並不需要這根救命稻草。

 

他一心求S。

 

他在警察到來之前用捅我堂哥的那把刀，自裁了。

 

我甚至都沒見上他最後一面。

 

我歇斯裡底裡地跪在地上哭著問蒼天：「爸，你為啥要這麼做啊？你這麼做，我怎麼還你的債啊？！我下輩子也還不清啊！」

 

41

 

為啥要這麼做呢？

 

爸爸在郵箱裡給我留了答案——

 

「我的寶貝女兒，我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我終於了了我的一樁心事，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爸爸忍到現在不是爸爸懦弱，隻是你羽翼未豐，我不敢離開。

 

「但仇恨讓我每天都心急如焚，心急如焚地等你長大，等你能夠獨自一人面對生活，我才能放手一搏。

 

「我隻是想讓他們明白，他的兒子是寶，我的女兒同樣也是寶。

 

「這輩子，我活著就是為了我閨女。

 

「不要為爸爸傷心，爸爸已經確診肝癌晚期，活不了幾天了，能在有生之年了卻心事，快意恩仇一把，你應該為爸爸感到高興。

 

「爸爸不騙你，你看，這是診斷書，爸爸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這也許是上天給我的機會。

 

「爸爸這輩子注定是失敗的，沒有保護好這個家，沒有保護好你，也沒有保護好你媽媽。

 

「我愛你媽媽，不管她做了多麼對不起我的事，我依然愛她。

 

「因為她曾經給了我一個家，還給了我如此可愛的你。

 

「我永遠記得剛開學的那天，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認定她了。

 

「但我沒有保護好她，沒有陪在她身邊，失去了她。

 

「這是我的錯。

 

「所以我給了她機會，隻要她肯回頭，我既往不咎。

 

「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跟你啰啰唆唆說這些，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失敗而去懷疑婚姻，懷疑愛情。

 

「我和你媽的事兒，我們都有責任，無論婚姻，還是愛情，隻要產生問題，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兒，矛盾從來都是雙向產生的。

 

「你看我又在說廢話，我要怎麼和你說這件事呢？

 

「還是直接說吧。

 

「恽暉是個好孩子。

 

「這些年，他和我一直有聯系。

 

「他來找過你無數次，都被我擋回去了。

 

「我知道你的心結所在。

 

「隻是，你們是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小十年的豆蔻年華，我又怎麼能擋得住呢？

 

「有時我想，如果當初我不去他家當司機，也許就不會有這些煩心事。

 

「但反過來又想，如果這注定就是躲不掉的緣分，坦然接受也未嘗不可。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恽暉再來找你，你不要不理他，你就和他說開了，他若能接受你曾經的冰霜血劍，你們就在一起吧。一生太苦太長，如果能有一個溫厚善良的孩子陪著你一起走，爸爸該有多欣慰啊！

 

「如果你足夠幸福，那我這一生就不失敗了。

 

「我沒有感受過父愛。

 

「母愛也沒有。

 

「我出生剛滿月，你爺爺就意外去世了。

 

「一位算命的說我八字硬，克S了你爺爺。

 

「你奶奶便不喜我。

 

「哪怕我刻苦讀書，考上了中專，她也不喜我。

 

「我靠自己上山採草藥、打石頭，賣錢供自己讀書。

 

「三年中專，她沒給過我一分錢。

 

「那些年，我幾乎背下了那座山上每一塊我能背動的石頭，村裡人很多人蓋房子的石頭都是我背下來的，他們都感嘆我幾乎背下來半座山。

 

「所有的生活費和學費都是我一塊石頭一塊石頭背出來的。

 

「但我不怪她。

 

「生活不易，我總以為是生活的艱難磨滅了她對我最原始的母愛。

 

「可她對你的傷害讓我無法釋懷，無法原諒。

 

「你出生那天，我從醫生手裡接過你的時候，我便發誓，我要給你這個世上最豐沛的父愛。

 

「可我連保護你都沒有做到。

 

「我同樣無法原諒自己。

 

「對不起，我有點語無倫次……

 

「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啊，女兒。

 

「可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好想一直就這樣陪著你，每天送你上班，等你下班，看著你結婚生子，我給你帶孩子……

 

「我曾無數次拿起屠刀，又無數次放下。

 

「我無所畏懼，但我舍不得你啊。

 

「真想再給你編一次小辮子啊！

 

「真想再聽你奶聲奶氣地說一次，『爸爸，我們同學都說你編的小辮子好好看啊』！

 

「我的女兒啊，如果我們還有下輩子，我一定做一個好爸爸，好好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一點點傷害。

 

「咱家的房本和銀行卡、存折都在我床頭的櫃子裡，所有涉及密碼的，密碼都是你的生日。

 

「好好的，女兒，不許哭。

 

「記住，爸爸愛你，永遠愛。

 

「如果你和恽暉結婚了，記得一定要來墳前告訴爸爸。」

 

42

 

我爸下葬的第三天，恽暉敲開了我家的門。

 

幾年不見，他依舊風華絕代，隻是眉宇間多了濃霧一般的悲傷。

 

這讓他更加風華絕代。

 

「叔！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跪在我爸靈前淚流滿面。

 

他抱住我的雙肩，和我淚眼相看：「馨兒，跟我走，讓我接替叔叔守護你。」

 

時隔多年，他看向我的眼睛裡依舊有星辰大海。

 

我請他在沙發上坐下，跟他說。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那年那天，我五歲半，媽媽忘記接我，我一個人從幼兒園回家，把媽媽和一個叔叔捉奸在床。

 

「爸爸媽媽離婚時，我哭著不讓媽媽走，媽媽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咬牙切齒地罵，『小賤人，還有臉哭！都是因為你』！」

 

「別說了，寶兒，這不是你的錯……」

 

恽暉打斷我的話，想來抱我。

 

我掙脫他的手，繼續說。

 

「不，這就是我的錯，我的家解體了，我是罪魁禍首。

 

「我爸為了離開這個傷心地，辭掉工作，帶著我南下，在一家私企打工。

 

「私企很忙，每天都要加班。

 

「我還在上幼兒園。

 

「我爸每天把我接出來放在廠裡的門衛室，然後繼續加班到半夜，再帶我回我們的出租屋。

 

「我困了就睡在門衛伯伯的床上。

 

「然後有一天，門衛伯伯喝醉了酒，對我上下其手。

 

「他不讓我說，說要是說了，我爸就會沒了工作，我們爺倆就得餓S。

 

「直到有一次，我實在疼得忍不了了，我問我爸：『爸爸，如果你沒了工作我們會餓S嗎？』」

 

「別說了！別說了，寶兒！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是他們太壞了！」

 

恽暉一把把我抱進懷裡：「可你為啥要獨自承受？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對你的愛？」

 

我終於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可奶奶說我是個有縫的蛋！是個壞蛋！我這個壞蛋怎麼配得上你？！」

 

「你好傻啊！你知道這些年我過得有多苦麼？我不知道我錯在哪裡了，你就那麼憑空消失了，我找不到你，都快瘋了，從我十歲起，你就和我在一起，我不敢想以後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我永遠記得我見你的第一面，我剛打開車門，一眼就看到你坐在車子後排角落裡，小小的一個，陽光從窗戶玻璃穿過來，照在你的頭發上，閃閃發光，你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兩隻大眼睛警惕地看著我，像一隻受驚的小鹿，當時我就想,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女孩，像一個洋娃娃……

 

「那時候我就想, 我要保護這個女孩一輩子！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都說啥麼？」

 

「不記得了……」我窩在他懷裡聲音模糊。

 

「我當時說了一句：『嗨, 你好，我叫恽暉！你叫什麼名字呀？』你說：『嗨，你好，我叫馨兒！』

 

「我聽成了『星兒』，你當時詞匯量不夠多, 怎麼也解釋不清『馨兒』這個字, 然後我們就因為你到底是『馨兒』還是『星兒』吵了一路，吵得叔叔在前面一邊開車一邊笑。

 

「然後你急了，用食指在手心裡寫給我看，其實我早就懂了, 但我裝不懂, 你急得抓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寫給我看……」

 

恽暉一顆一顆, 撿起來那些年閃亮的星星, 重新鑲嵌在我的天空。

 

那一晚, 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又哭, 爸爸在牆上微笑著看著我們，滿臉欣慰。

 

43

 

爸爸也給恽暉發送了定時郵件。

 

爸爸對恽暉說。

 

「暉兒，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 我可能已經走了。我要走就走得利索的, 我要是苟延殘喘，馨兒肯定要救我, 打官司、上醫院，哪怕哪一樣都救不了我, 她也會竭盡全力、傾其所有，所以長痛不如短痛, 我選擇了最快捷的方式，我要她在這次痛了之後，後半生無所牽掛, 快快樂樂！

 

「我整天接送你上下學, 陪著你長大，早就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馨兒的過往我都跟你說了, 這就是她和你分手的原因。她過不了心中的那道坎，你若能過去這道坎，叔叔就將她託付給你，若不能, 就永遠不要再來打擾她。」

 

44

 

一年後，我穿著婚紗和恽暉來跟爸爸告別, 我們要去另一個遙遠的國度，開始新的生活。

 

爸爸的墳頭上青草萋萋，野花芬芳。

 

「爸, 我把馨兒帶走了, 你放心, 我會好好照顧她。」

 

一陣風吹來，花兒輕輕搖動，像爸爸的笑臉。

 

風兒它輕輕地轉。

 

穿過綿延的高山。

 

吹過鄉間屋檐。

 

吹到少年的雙肩。

 

城市燈火闌珊。

 

經過多少風寒。

 

你看日出多晃眼。

 

日落在人間。

 

透過蒙眬的淚眼, 那個堅韌的少年，挑山趕海，踉跄而來……

 

爸爸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