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口,是三塊雞皮。
他差點吐出來:「好肥……」
「別吐!」我摁住他嘴巴,生氣道,「有油水才能吃飽!吃飽了才能逃跑!
「我都聽到了,那群壞人說你爸媽不肯給贖金,要把你賣到小山溝!」
我給他松綁。
他錯愕。
然後用力把我推開。
「你自己走!帶上我,更容易被發現!
「謝謝你的蘋果、饅頭、糖果,還有白米飯跟肥肉。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沒機會的話,下輩子……」
他禮貌得讓我心疼。
我不由分說往他腦袋上打了一拳。
「你是不是傻啊!
「聽姐姐的話!
「姐姐一定會把你帶出這裡的!」
20
我把蠟燭香油都倒在地上,劃破火柴,祠堂瞬間起火。
今晚風大,等他們發現著火時,大火已經吞噬了整個祠堂,甚至往兩邊的房屋蔓延。
祠堂附近不住人。
但大家一年的收成,水果、蘿卜、土豆,都在那邊。
全村人在接力撲火。
沒人記得有兩個小孩。
但所有人都惦記著一筐筐的農作物。
可惜火燒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旺。
一片絕望之中,有人喊了句:「叫消防車來吧,我們撲滅不了這陣大火。」
那幾個人販子想阻止,卻攔不住整個村子一百多號人。
「算了,這麼大的火,估計都S了。」
-
車廂內,小男孩問我害怕嗎。
我們點燃火把後,就躲進了運貨的火車,裡面有很多菜筐。
最近村子把農作物運到山外。
我們才有了逃生機會。
我搖頭:「我不怕。」
爸爸媽媽第一次離我而去,我有弟弟陪著,所以我不怕。
第二次,他們徹底離開,我害怕了,但沒有用。
幾天前,我想逃,卻在影影綽綽的樹林裡迷了路,我很害怕。
害怕被發現。
害怕餓S在樹林裡。
害怕一輩子被困在山裡。
可如今,多了一個人陪著我,哪怕是在逃亡的路上,我也不害怕。
真正的恐懼,不是身處困境。
而是彷徨無助時,身邊空無一人。
我反問小男孩:「你說剛才我們會不會太過分了?」
畢竟,我們放火了。
這是不對的。
雖然我們有苦衷,但這是不對的。
爸爸媽媽教會我當一個聽話的小孩,卻沒有教我,做錯事情後,怎麼自處。
又或者,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畢竟,他們做錯事情後。
選擇了一走了之。
對我,不了了之。
小男孩握住了我的手。
與我發涼的手不同,他的手很暖,像冬天的小火爐。
「不會。
「我覺得我們做得很棒,甚至值得吃一個漢堡壓壓驚。」他說。
我終於哭了出來。
帶著積累許久的怨氣、恐懼、委屈,連同劫後餘生的後怕,凝聚成厚重的淚珠,匯聚在眼眶。
重重落下。
「為什麼是漢堡包,獎勵一個香噴噴、熱騰騰的馍不行麼?」我吸了吸鼻子。
商禮舟沒有回答。
我想:
他是不是以為我是一個可憐的小孩,沒有吃過漢堡包?
不。
我也曾吃過無數豪華的漢堡包,也曾穿過無數件漂亮奢華的公主裙。
隻是這些對我來說都成了一場美夢,公主的夢境破滅了。
現在,我隻想吃一個熱騰騰的馍。
21
面包車很擁擠。
貨物堆砌在一起,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說:
「其實我很害怕夜晚。
「我的兩個哥哥會有父母陪著,直到他們睡著,才會留下一盞燈,才輕輕地離開他們的房間。
「隻有我的房間,永遠都隻有一盞燈。
「我已經習慣了這種黑暗。
「直到那天在祠堂,你點亮了蠟燭……」
前方路過山路,我被晃得頭昏腦漲。
已經開始聽不清他說的話。
隻是隱約聽見,他說:
「你就當我們不是在車廂,是在隧道。
「姐姐,許個願吧。
「在隧道許願,老天爺會更容易聽得到,你的願望也更容易實現。」
我胡亂抓起菜筐裡的白蘿卜,塞到嘴巴裡,咬開,嗆喉的辣意在食道蔓延,硬生生把那股反胃感壓了下去。
我又啃了幾口。
辣得眼淚鼻涕一起落下。
「我許願,以後吃得飽,再也不用餓肚子!
「我許願,找到爸爸、媽媽、弟弟,然後狠狠罵他們一頓!為什麼這麼粗心,把我落下了。
「我許願,我要好好讀書,我要永遠永遠留在大城市,再也不要回到大山!
「再也不要喂豬、砍柴、在冬天洗衣服!
「我要賺很多錢!
「我要讓拋棄我的人……後悔。」
最後這句話,染上了哭腔。
他安靜聽完。
在漆黑的車廂裡,認真說道:
「我的願望是,希望姐姐的願望都能實現。」
22
我們在縣城成功逃出生天。
報警後。
又過了幾天,一群精英打扮的人來接小男孩。
而我,警察姐姐們商量著,把我暫時送到孤兒院。
我撒開了小男孩的手。
「你家人來找你了,快回去吧。」
他不願意放手,一味地跟我說:「你家人不要你,那你跟我回家。我家有錢,可以把你養大!」
寄人籬下,會把情誼消磨殆盡。
親戚尚且如此。
何況是相處幾日的小伙伴。
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靠譜的東西。
愛你時,你如鮮花般絢爛。
厭你時,你如牛糞般惡臭。
我輕聲安慰他:「等我長大了,會堂堂正正走到你面前。到時候,我們還當好朋友。」
「真的嗎?」他哭了。
被打時,沒哭。
餓肚子時,沒哭。
被困在漆黑的祠堂、車廂裡,他還是沒哭。
現在,他哭了。
我摸摸他的頭發,哄騙他:「姐姐很厲害,你不相信我嗎?」
「相信。」
「我叫商禮舟,姐姐叫什麼名字?」
「蔣書亦。」
他突然跑遠,沒一會兒揣著一個盒子回來,強硬塞進我手裡。
「相信我,我以後一定會變得強大,然後像你保護我一樣,保護你。
「記住我的名字,以後來商氏大樓找我!
「我在北京,我是商禮舟。
「一定要來找我!」
「嗯。」我點了點頭,像是跟他完成了某個重要的約定。
23
在孤兒院待了幾年,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後,我憑借優異成績受到多家高校青睞。
我選擇了私立貴族學校。
它能給我免除學費、校服費、課本費,還有豐厚的獎學金。
我很滿足。
孤兒院院長每個月會給我一些伙食費,但不多,勉強足夠我吃飽。
僅僅是吃飽。
但是我想要去頂級的學校,我需要輔導書,需要購買很多的輔導書。
所以我節省伙食,每頓吃食堂最便宜的青菜素瓜。
買最貴的輔導書,吃最便宜的水煮白蘿卜。
這就是我的日常。
當年商禮舟塞給我的盒子裡,塞了幾千塊現金,和一條金項鏈。
金鏈子是男士的。
現金是精細到 1 塊錢的。
我知道,那時候的他,盡可能想給我一些防身錢。
現金這些年被我陸續花掉,那條不屬於商禮舟的金項鏈,卻一直被我保存。
每每我覺得生活艱苦,難以支撐下去時。
或許在某個晚自習後,夏蟬擾人的夜晚。
或許在某次考試後,發現距離清北分數線就差幾分的午後。
或許在家長會,看著屬於自己家長的位置,空無一人的尷尬時刻。
或許在連續幾十頓白菜蘿卜後,對肉產生的渴望。
或許是,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覺得自己即將支撐不下去的普通日子。
我摸著金鏈子。
提醒自己:
你不是一個人戰鬥,永遠有一個小男孩,在等你跟他會面。
這個世界上,有人期待你,有人心系於你。
蔣書亦,你也是帶著期許的小孩。
我一無所有,唯有一腔孤勇,唯有不撞南牆心不S的決心。
支撐著我,不斷前進。
24
高二那年。
我參加了物理競賽,並成功進入決賽。
決賽在北大舉行。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清北入門券,我實在心動不已。
所以把金項鏈當了,充當來回的路費。
備著幾個大馍,我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程。
競賽過後,我獨自去了商氏大樓。
108 層的大樓。
闊氣、宏偉、高不可攀。
此刻,商禮舟或許就在某一層樓,我們之間的物理距離不過幾百米。
但我如今狼狽、落魄、鬱鬱不得志。
物質、地位上的距離,無法窺測。
我並不想以這副模樣去見他。
我們應在意氣風發時,於頂峰相見。
-
後來,一個平常的午後。
程安兒找到我。
「我在北京旅遊,看見了你。
「你像一個小乞丐,遠遠站在商氏大樓樓下,向上眺望著。
「那一刻,我真的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異。
「就算我們都曾在孤兒院互稱姐妹,但如今我是天上明月,你是池塘淤泥。
「你知道麼,隻要我想隨時可以進入商氏,甚至有人捧著我,把我當座上貴賓。
「而你,走不進那座大廈。」
她給我甩了張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我的背影跟商氏大樓融為一體。
瘦小的身影,龐大的辦公樓。
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
程安兒撩撩頭發,施舍小狗般,輕輕地說:
「照片送你咯。
「加油讀書啊,爭取考上心儀的大學,爭取進入商氏工作。
「反正你百般努力,最好的結局也隻是為我們當牛馬。」
我仰起頭。
衷心地感謝:「謝謝。」
我深知自己是多麼地渺小,多麼地不討人喜歡。
但這般無用的我,也被人所期待著。
這叫我如何不心懷感激?
這叫我如何甘心墮落?
25
多年之後。
我憑借出色的履歷,堂堂正正地走進商氏大樓。
成為總助助理。
跟商禮舟見面之前,我設想過無數個情景。
抱頭痛哭?
小伙伴重逢的喜悅?
魯迅與閏土的相視無言?
卻不承想。
他見了我的第一句話,是:
「左腳先踏入辦公室,我好不爽,罰你陪我去加班。」
第二天。
我右腳先踏入辦公室,他說:「愁眉苦臉做什麼,影響我心情,罰你陪我去加班。」
第三天。
我笑得很燦爛。
他依舊找碴。
往後的第很多天,他依舊在找碴。
商禮舟找碴的模樣很拽,很欠揍。
欠揍到什麼程度呢?
大概是我看見他,隻想打他一頓,而不是感慨來時路不易的程度。
但我也會忍不住去想:
為什麼他忘了我?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失憶了。
失憶,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情節。
就這麼發生在他身上。
像一條無法跨越的銀河,徹底終結了我們之間的故事。
26
商禮舟給我休了幾天假,又馬不停蹄地讓我跟他去香港出差。
我看了看日歷:「老板,年初三,你讓我去出差?」
「過年不就是換個地方睡覺、吃飯、看電視?
「跟我去香港,帶你去維多利亞港看煙花,吃 9999 一位的法餐,買最貴的奢侈包。
「以上,全部都報銷。
「你選過年還是出差?」
電話裡,商禮舟的聲音帶著電流感,讓我心跳都跟著顫了顫。
「老板!我最喜歡出差啦!」我跳了起來。
他被我逗笑。
幾秒後,他語氣闲闲地說:「半小時後,我去你家樓下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