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琬賢心裡作嘔:託舉才是恩,你當爹的都隻給兒女拖後腿,憑什麼賴上人家一個姐夫?
她隻願二姐姐早日脫離苦海,便又順著爹娘做了會兒春秋大夢。
那之後,上元節鄭清庭與盧二姑娘偶遇,一同放花燈;
花朝節,曲水流觴,鄭清庭恰好吃到盧二姑娘做的花糕;
清明避雨,偏巧不巧,鄭清庭被推到盧二姑娘的傘下……
端的是日久生情。
做這些事時,方逢意躲在暗處,頻頻擦汗,誇一旁的盧琬賢:「三姐姐真是好謀劃,以後做什麼都會成事的。」
盧琬賢雙拳一抱,學鏢師們行走江湖的禮節:「方小兄弟過譽!」
隻是回眸一看現狀,又不禁嘆息:「可這世道,又容我做什麼事呢?」
10
許是蒼天見憐,四妹妹失蹤的第二年春,郡裡調來了一個女官。
女官名喚「徐鳴珂」,所行之處,鳴珂陣陣,隻為辦一件事來——
拿人命祭河神。
盧琬賢活了十幾年,困在小小村子裡,何曾聽聞過女子當官?
祭河神是幾代人延續下來的傳統,年年都有家裡養不起的女兒被拋進河裡,竟然還能被打破制止?
偏巧這一年大旱無雨,矛頭直指這個新上任的女官。眾人都怪她阻攔大家祭河神求雨。
因此,徐鳴珂想要搜集草菅人命的證據,困難重重。
村中鄰裡鄰居沆瀣一氣,紛紛說是自家女兒自願的,為了求雨自願獻祭給河神。
三伏天,毒日頭,徐鳴珂站在橋頭,白嫩的臉被曬得翻起紅皮。
她心焦地掃視人群,尤其擔憂地看著那些瘦成竹竿的小丫頭們。
似乎比那些丫頭的親娘,還要憐惜她們的生命。
是盧琬賢第一個站了出來。
胳膊打橫,向一旁的趙家老漢一指:「徐大人,我親眼看見趙老漢把他三孫女手腳綁住,還在腳上綁了塊石頭,扔進了河裡。」
趙老漢跳起來,暴躁如雷罵盧琬賢造謠陷害。
爹娘也拉扯她讓她閉嘴,她卻更往前走了一步,S瞪著趙老漢說道:「趙三丫頭一把好嗓門,你們聽不得她掙扎罵娘,便割了她的舌頭!」
盧琬賢再轉身,圓圓的眼睛蓄滿了眼淚,跪地向徐鳴珂磕頭:「徐大人這些日子派人撈屍,可撈著一具斷了舌頭的女屍?那正是趙家草菅人命,害S的趙三丫頭!」
徐鳴珂立馬上前,攙扶起盧琬賢,「確實有這麼一具屍體,仵作驗過,她的舌頭是被人割斷的,與你所言互能印證。」
站出來一個,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站出來的絕大多數,都是女子。
要麼是為自己的姐妹陳詞的,要麼是為自己的女兒申冤的。
哭紅了眼、喊啞了嗓子的,皆是無助的姐妹和娘親。
方逢意也在其中,攔下要動手的男人們,幫徐鳴珂護送證人。
當時的盧琬賢和方逢意都沒想到,自己寧可鬧得眾叛親離,也要幫徐大人制止祭河神這一陋習,到終了,居然還會落在盧四姑娘頭上。
盧二姑娘金玉良緣,眼前大紅喜色來而復往,人群散盡後,潘順兒終於看到了自己的三姐姐。
不知怎的,不同於上一世,三姐姐始終守在家裡做農民,如今的三姐姐一身灰色長衫,儼然是官府的裝扮。
盧琬賢跟在另一個身穿青色官服的女子身後,那女子舉手投足皆是貴氣,想來是身居要職的。
本朝有女子做官的先例,隻是少之又少,潘順兒也是頭一次見。
盧琬賢行禮道:「徐大人慢走。」
徐鳴珂是騎馬離去的,瀟灑快意,巾幗不讓須眉,看得潘順兒心生敬佩。
似是心有靈犀,盧琬賢本已走進院門,卻驀地回頭,盯著那棵能擋住人的老槐樹。
卻見一隻纖細的手從槐樹後伸出來,手中捏著根木簪子。
那木簪子刻著祥雲,如當初她們為大姐姐選的那支一樣。
她們都盼著大姐姐吉祥如意。
心猛地急跳,盧琬賢衝到老槐樹後,看到那副熟悉的眉眼。
「琬英?琬英!
「琬英回來——」她想告知爹娘,她的四妹妹回來了。
卻被冰涼的手捂住唇齒,隻見妹妹無助地搖了搖頭:「三姐姐,別聲張。我如今這光景,倒不如讓爹娘以為我S了。」
欲語淚先流。
潘順兒編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話,哪怕三姐姐將來忍不住說出去,也不會有人再去找她回來——
她對盧琬賢說,她被拐之後,嫁人生子,如今被孩子絆住,早S了回家的心。
潘順兒撲進盧琬賢懷裡,眼淚滾燙,流過臉頰,似乎比當日燃燒的煙鍋子還燙:
「三姐姐、三姐姐!我隻是放不下你,唯獨想你想得夜不能寐,這才趕了千裡路來看你一眼……」
盧琬賢也淚如決堤,緊緊抱住身量越發纖瘦的四妹妹。
長姐如母,四丫頭是她護著長大的,在她心裡,如同半個女兒,怎麼舍得呢?
各種各樣的話,在心裡翻炒了許多遍。
她想勸她放下孩子回家來,卻是不妥;
她想讓她帶著全家人過去看看,又覺得是在羞辱琬英。
左右為難,煎的都是妹妹的心。
眼淚滑進嘴角,入口一片苦澀,盧琬賢能言善辯,如今卻隻能說一句肺腑之言:「琬英,你受苦了,姐姐幫不了你,姐姐真該S呀……」
潘順兒在盧琬賢的懷中跳腳,再一次捂住三姐姐的嘴:「三姐姐是這世上最疼惜琬英的人,沒有三姐姐,琬英活不到今日,三姐姐就該長命百歲地活著!」
潘順兒自小是個柔善的姑娘。
撐著她活下來的,是三姐姐言傳身教的堅強。不怕S,更不怕活著。
縱然處處險境,也要咬牙向前走。
11
潘順兒怕被別人認出來,拉著三姐姐走到人少處。
絮絮叨叨說著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河邊的灌木中。
正是上一世,為了救盧琬英,方逢意一個猛子扎進來,扎得滿臉血痕的那片灌木叢。
三姐姐說,自打見到了徐鳴珂,方知女子還有別的活路,於是她自報家門,從研墨侍書做起,一步一步跟著徐鳴珂做正事。
身上灰袍是最低階的小吏的官服,但盧琬賢依然很開心:「無論如何,這是新的一步路,總是要比以前沒路走得好。」
潘順兒也替三姐姐高興,將手裡的木簪子,穿到盧琬賢的發間。
「琬英祝三姐姐萬事如意,前路康莊。」
一如上一世,小沙彌對她的祝願:「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願施主前路康莊,能得自渡。」
盧琬賢正是在自渡。
潘順兒笑得溫柔,卻看得盧琬賢一陣心酸。
嫁人生子,與追求仕途,本身沒有孰高孰低。
哪怕妹妹的選擇,向來是嫁人生子、圍著鍋頭做吃食,她盧琬賢也不會逼著妹妹和她走一樣的路。
她隻是心痛,妹妹不該被拐、被強迫過這種日子。
妹妹應當挑一個心儀的好兒郎,想什麼時候生孩子便什麼時候生。
盧琬賢心裡難過,便問道:「那男的待你如何?會逼你給他做飯洗衣嗎?」
潘順兒回憶上一世王員外府上的日子,揀好聽的安慰三姐姐:「我嫁的是一個富庶的員外郎,前院後院數十個丫鬟婆子,我隻需哄哄孩子,不必做飯洗衣。」
她竭力牽起笑,卻被盧琬賢透過面巾的縫隙,看到了她臉上的傷疤。
盧琬賢眼疾手快,一把扯下了妹妹的面巾。
那一塊傷疤像是轉瞬烙在了她的心上,連呼吸都亂套了:「琬英、琬英你的臉……」
潘順兒撿起面巾,乖乖巧巧地戴回去。
「這樣也好呀,三姐姐。我的禍事皆因這張美人面起,如今破了相,便當是驅邪消災,以後就安穩了。」
她說的是假話,無非想讓三姐姐別太難過。
可盧琬賢向來是明辨是非黑白的,自然哭著說道:「生得美有什麼罪?該S的是那些覬覦美人的小人!」
想起什麼,盧琬賢猛地攥住妹妹的肩頭:「拐你的人牙子呢?三姐姐幫你去找徐大人,讓她上報懲治,斬了這些歹人!」
潘順兒便將馮婆子的下場說給盧琬賢聽,再三撫慰,三姐姐才止了眼淚。
盧琬賢依舊不舍:「你當真不想回家來了嗎?以你的情況,既是被拐,自當可以帶著孩子回來,我定為你周旋。」
扭頭望向河面,現在天已經亮了,可潘順兒還是記得上一世漆黑如阿鼻地獄的河底。
她還是怕,便再度搖了搖頭。
三姐姐不S心,陡然提起:「那方家小郎君,方逢意呢?」
潘順兒一怔,視線從河面回到河堤。
那段被救的記憶很模糊。
她隻記得,漆黑寒冷的冬夜,有一隻手SS攥住她的手,像是拿她當救命稻草。
他為她渡氣排水,溫熱的唇邊是更溫熱的眼淚。
最後一線清醒,她已然在他的房中。
方逢意樸實,木頭一樣的少年郎,平日就愛好雕木頭。
屋子裡雕刻著形形色色的木頭擺件,她看不清,隻瞧見床頭的一隻木雕,雕的是個胖肚子鯉魚。
曾經方逢意告訴過她,他雕了滿屋子的木頭魚,攢下的錢就塞在其中的一個裡。
當時潘順兒就猜,一定是藏在了那隻胖肚子木魚裡。
可她不知道,他攢了那麼久的錢,是打算全贈給她後,表明心意用的。
她就那麼虛弱地倚在他的懷中,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涼,他的心口便越來越燙。
她沒見過一向木訥的方小郎君哭得那麼慘過,滿臉的血痕,每一聲呼吸都透著撕心裂肺。
她好想勸他別哭了,可是喉頭苦澀,沒有說話的力氣。
大限將至前的回光返照,她忽然能抬起手。
她便撫了撫他臉頰上的割傷。
她不知他受了多少傷,那些血抹掉一層,又滲出來一層來。
她很無助,隻能最後喚一聲「方小郎君」,祝他此後順風順水。
重生之後,潘順兒最不敢想起的,就是最後這一刻,方逢意絕望的哭聲。
多好的兒郎,明明愛慕之意衝上心頭浮於眼中,他卻連贈竹椅時,都故意裹著袖口,生怕碰到她的手,唐突了她。
可她上一世懵懂,未能及時回應,這一世遲遲醒悟,卻不想讓他為難,隻好選擇陌路。
於是潘順兒眉眼耷拉,隻反問道:「他自有他的路要走,與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盧琬賢氣笑一聲:「四妹妹若這麼說,我都要替方家小郎君委屈了!
「你可知,這麼個不愛離家還怕S的人,為了你,走了條什麼路嗎?」
潘順兒記得的,上一世她剛找回家,三姐姐就提到說方逢意為了找她,投了鏢局當鏢師,天南海北地尋人,回不了家。
她愧疚地點點頭,再抬眸,卻瞧見遠處的石橋上,一身紅衣未褪的方逢意,正與徐鳴珂並肩騎馬過橋。
原來方小郎君穿灼目紅衣,也這般溫潤如玉。
更下定了決心,潘順兒說道:「三姐姐,等我走後,你不妨就告訴他,我已然嫁人生子,決心過自己的日子,不再回來。」
這樣才能讓他S了心,留在家鄉,走自己想走的路。
於是故意不說自己如今身在何處,潘順兒告別了三姐姐,僱了輛馬車,原回折柳鎮。
夕暉照水時,方逢意與徐鳴珂有說有笑地打馬歸來,正好與潘順兒的馬車擦肩而過。
如有神意,他不禁回頭望了一眼馬車,車角銅鈴隨風作響,叮叮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