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裴淮夫妻幾十年,也看著他愛了另一個人幾十年。
上京的人都誇我是忠貞義膽的賢婦。
兩鬢斑白的裴淮聽多了,竟也昏了頭。
親手燒了他年少白月光的畫像,還把我和他的名字一起刻了長生牌,說要與我生生世世。
「明善,我這一生悽風楚雨,此間最大的幸事,就是能與你攜手同舟渡過一生。」
「若有來世,願你我能比此生還要圓滿。」
我聽得想發笑。
可我太老了,沒力氣了。
彌留之際,床頭供奉的菩薩睜開了她慈悲的眸。
一眨眼,我又回到了十六歲,帶著婚書到裴府的這一天。
高堂上,裴夫人冷著臉問我何所求。
我挺直了腰,不再低眉。
「姑蘇沈六娘,前來退婚。」
1
從裴府跑出來的時候,天邊雲雨未散。
懷裡揣著剛剛退回來的庚帖,顧不上身上的狼狽,我登上門口馬車。
陳伯問我婚事商談得怎麼樣了。
我說一切妥當。
他又問我要去何處落腳,裴家的人怎麼沒給我安排住處。
我凝了凝眉,不過片刻,我就說我要北上。
陳伯看我的眼神欲言又止,對上我決然的目光,最後隻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六姑娘這是何苦?」
我把庚帖放進箱子裡上了鎖。
「陳伯,明善也想為自己活一場。」
活過一回後,我已經知道北地有女子一生不曾婚嫁,也有孀居的婦人靠經商撐起門楣。
或許,或許都不用到北地,上一世的上京城,就有郡主披甲上陣的故事。
隻是我從前一葉障目,清醒時又已經是病體纏身。
才隻能讓自己蹉跎又蹉跎,最後無路可走,一條道走到黑。
陳伯沒有再勸我,他隻揚起馬鞭,讓煊赫的裴府變成我看不見的影子。
一晃神,我就到了渡口。
賣了馬車,買了船票,我和陳伯又等了好久才能登船。
聽說是有一位早上才從上京乘船遠行的貴公子,不知道犯了哪門子的癔症,後悔了要趕著回來,勞累得一整船的人跟著他受罪,還讓整個渡口的船隻,也跟著亂了套。
「呸,這人怕是有什麼大病吧!」
有路人罵罵咧咧,我想著,也大膽跟著吐了兩口唾沫。
可別耽誤了我北上的行程。
好在最後一切還算順利。
登船的時候,我聽到身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又想我是初到上京,怎麼會有人認得我,不由得加快了登船的腳步。
上了船,我遠望上京,心裡的鬱氣隨著江上的風一吹,終於吐了出去大半。
我想起少年的裴淮,他說我是鄉下來的破落戶,是肖想鴻鵠的燕雀。
我還記得我那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病S前把那一紙婚書塞到我手中。
「明善,是阿爹沒有用,我S之後,你那幾位叔伯定然不會善待你,你拿了這婚書去上京,去裴家。」
「裴氏高門顯貴,你忍一忍,這是你最後的出路了。」
可我拿著婚書去了上京才知道,那裡根本沒有我的出路。
這場高攀來的婚事,是我的報應。
裴淮有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他們從總角年華到豆蔻梢頭,上京城裡到處都有他們相知相伴的影子。
我是他們愛情的汙垢,也是裴淮口中趴在他身上吸血的蟲子。
幾十年裡,他心中的月光皎然,就連S也轟轟烈烈。
有裴淮為她扶棺,為她刻墓志銘。
隻有我,咬牙吃了無盡的苦頭,吃了苦,還要一日復一日地看著他將我與另外一個女子做攀比。
到S為止,我與他僅有的情分,也不過是這麼多年我為他操碎的心,陪他貶謫到偏院的寒州去的苦日子。
他說,他很感動。
寒州偏遠,卻有我為他洗手作羹湯,為他漿洗衣袍。
那裡一年四季冷得發寒,他最喜歡喝我為他燉的魚湯,說是暖到了心裡。
世家公子矜貴,卻有我日夜以繼的刺繡賺取銀錢貼補家用。
我凍得生了寒疾,我繡得快瞎了眼睛。
我的苦難,於他隻是偶爾寄於詩文裡的些許筆墨;於我,卻是之後多年病骨支離,迎風就疼的眼,一到陰雨天就邁不開的腿,日日都仿佛有針扎進來的頭。
一身傷痛磨得我心中的悔意蔓延又蔓延,我看到年過半百的老大夫衝我惋ṱü⁹惜搖頭。
「夫人啊,你早年間實在是受了太多的苦,如今身上處處都是暗疾,以後的日子,怕是難熬啊!」
大夫說完,迎面走來的,是神採奕奕的裴淮。
我氣得țűₔ砸碎了藥碗,裴淮卻說他大度,不與我計較我的失禮。
我恨,恨寒州於我,竟然隻是裴淮和太子為了奪嫡假意做的一場戲,而我被迫入了局,成了汲養裴淮的養料。
他們用賢婦的名聲框住我,要我和裴淮舉案齊眉,要我把所有的苦磨碎了咬牙咽下去,去寫就裴淮浪子回頭的佳話。
何其可笑。
往事重重,至今心中還有餘恨,想到那張破婚書已經被我徹底撕碎了,這才心安。
船兒啊船兒,再快些罷,快些送我到北地,把我破爛的前生都忘幹淨吧!
2
「快些,再快一些。」
裴淮從渡口出來,恨不得飛回家。
心裡想著沈明善,一抬眼,仿佛就真的看到了沈明善的影子。
他叫了一聲,那位與明善身形相似的女郎卻連頭都沒回。
也是,裴淮心想,明善此時,應當在裴府等著見自己呢,又怎會登上北上的船。
上輩子,他不喜婚約的束縛,也厭惡明善是攀附權貴的女子,故意在明善登門的這天出門遠行。
母親平日裡最是不好相與,又向來不喜祖父為自己定下的這門娃娃親,也不知明善有沒有受委屈。
他要快一些,告訴明善,有他在,她不必害怕。
縱然往後前路難行,他也會護著她的。
裴淮想著,將渡口那抹相似的身影拋在腦後。
他真的很想明善。
明善被母親為難後,會不會紅了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
應當是會的吧,他早些年放浪形骸,每次把明善氣狠了,她就睜著紅紅的眼睛,盈著淚看著自己。
他隻看一眼就心軟了,可又落不下面子去哄。
好在明善每次都能很快把自己哄好,不用耗費他絲毫的心力。
然後,哄好自己的明善會替他操持庶物,也願意陪著他吃苦。
他被貶謫離京的那段歲月,寒冬臘月,明善為他洗衣裳洗得手都生了凍瘡,吃的是野菜,穿的是麻衣,他可心疼了。
日子那麼苦,那些時日,他寫下的詩文都有明善的影子。
也是在那段艱苦的歲月,裴淮才確定,明善不是為了攀附才嫁他的,明善,應當也是喜歡自己的吧!
不然,她怎麼會一直陪著自己呢?
想到明善,裴淮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到了家門口,他理了理衣衫,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踏進門。
重回少年時,他會讓自己少走很多很多的彎路,也會彌補他與明善過往的諸多遺憾。
明善見到歸來的自己,應當也會驚喜吧。
裴淮才回府,就徑直去了裴夫人的院子裡。
可是他看了又看,等了又等,裴夫人沒有提起明善,府裡也沒有明善的影子。
「母親,明……沈家六姑娘呢?」
喝到第三盞茶,裴淮終於忍不住,向裴夫人問出了聲。
提到沈明善,裴夫人抬了抬眼皮,哼了一聲。
「她啊,還算是個識相的丫頭,自己退了婚走了。」
「走了?!」
裴淮一下站起來,想到渡口的那道身影,臉疏忽間就失了血色。
3
上輩子,我曾路過北地。
飲過這裡的屠蘇酒,也隨精壯的婦人一起下河摸過魚。
我記得,如今是永貞十六年,那位後來與裴淮齊名的君子,會在今年上任北倉郡守。
此後數年,他會興水利,通商域外,讓原本寒瘠的北倉郡儼然繁華似另一個上京城。
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和陳伯在城中租了一家小院。
陪著裴淮貶流時,我曾在酒樓裡幫過工,偷偷學了釀酒,我知道桃花可以釀酒,梅子也可以用來釀酒。
後來回到上京,我釀出的酒曾送入裴淮口中,挑剔的他蹙著眉,默默喝了個幹淨。
正好隔壁孀居的吳娘子很會做點心,每天早出晚歸地出攤,我便跟著她一起。
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好,原本憂心忡忡望著我的陳伯,也漸漸舒展了眉眼。
不過幾個月,我就和吳娘子一起開了一家酒肆,她賣點心,我賣酒。
窮人和富人的生意我們都做。
我和吳娘子都有了銀錢,接著我們請了幫工,開了第二家酒肆,第三家……
我們的酒肆開得整座城都小有名氣,連著今年郡守府辦宴,點心和酒也要從我們這兒定。
名聲大了,麻煩也上了門。
有地痞無賴守在酒肆門口不讓客人進來,今天說喝了我釀的酒拉了肚子,明天說吳娘子的點心吃壞了人。
我知是自己得罪了人,想到那位廉明的郡守大人,我幹脆把心一橫,拉了人去見官。
不想公堂之上,那縣官老眼昏花,不由分說便要關了我的店。
氣得我面紅耳赤。
我才恍然,是啊,如此小事,怎能過郡守的眼,怕是要被這糊塗縣官草草了了,可又不甘。
「我與郡守大人是舊識!」
我喊出聲,縣官被我喊得一怔,看了我半晌。
「若非是舊識,三日後郡守府的宴席,怎會選中我家的酒。」我不敢露出膽怯,咬牙上前一步。
「我並非是北地生人,三年前郡守遊學時途經姑蘇,曾拜訪過家中長輩,小女因而得與郡守大人相識,大人自可去問,便直接問他……」
「大人可識得姑蘇沈氏女。」
我記得永貞十三年,還不是北倉郡守的溫恕曾在沈家小住過幾日。
隻不過那時,我這個沈家六娘,從未與他謀過面。
我隻敢賭,賭溫恕明察秋毫,能解了這一樁糊塗的官司。
縣官派出去問話的人久久未歸,等得太陽落山,堂上的縣官打起了呼嚕,我急得湿了背後Ṫūₙ的衣衫。
有人跑過來大聲嚷嚷著來了來了。
我抬頭,隻見有人在昏昏夜色中提了一盞燈籠進來。
走近了,才對上一雙清明溫潤的眼。
「天色暗了,聽聞我那位姑蘇來的故人還沒有歸家,便親自來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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