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上,縣官看一眼一旁的溫恕,又看一眼堂下的我,隻好聽我將前因後果又講了一遍。
他問我答,我事無巨細,人證物證俱全,指明這些無賴都是受人指使。
當著溫恕的面,縣官將額上的冷汗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後來他問無可問,不僅替我解了麻煩,還要親自為我斟茶壓驚。
一盞茶喝下去,竟有些揚眉吐氣的快感。
有人撐腰,竟是這般痛快。
出門對上溫恕,稱謊後的羞赧這才後知後覺爬上耳梢,連耳畔吹過來的風好似也變成了溫熱的。
低著頭心中正盤算著要如何告罪,卻隻聞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沈六姑娘遇事不懼,能言善辯,方才在公堂上還像個女豪傑,如今何故低眉?」
「可我……」
可我撒了謊,我還狐假虎威。
書上說過,我這樣是有錯的。
可不等我說完我的過錯,手中已多了一盞燈籠。
「好了,剩下的路我看不太清,還辛苦六娘子替我掌燈。」
掌了燈,就不欠他什麼了。
「……是。」
溫恕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路口,幾步便到了,我並不為難。
可我明明隻是替他掌燈的,最後卻莫名其妙的自己也坐了進去。
「夜深露重,進來吧。」
馬車裡我口觀鼻,鼻觀心,聽著車轱轆碾過石子,想起今日可謂驚險的一幕幕,一顆心平了又起,起了又平。
我利用了一個人,那個人卻沒怪罪我。
北地,果然是個好地方。
溫恕讓人在巷口將我放下。
吳娘子和陳伯等在門口,將我從ṱũ⁹頭到腳都看了個全,確定我沒有閃失,緊皺著的眉頭這才松了開。
吳娘子接著小聲的問我,我是怎麼認識郡守大人的。
如今溫恕是我的後臺這件事,在小小的街巷都傳開了。
我回頭去看,正好看到溫恕的馬車離開,淡淡的月光灑在車上懸著的燈籠上,燈籠上寫著溫字,和我手中的燈籠一樣。
吳娘子一問,氣得陳伯的眉毛又皺了回去。
「六姑娘哪裡認得什麼溫大人,今日簡直是以身犯險。」
吳娘子從陳伯口中知道我根本不認識溫恕,和陳伯兩個人一路把我絮叨回了院子。
「酒肆關了就關了,明善你怎麼這麼膽大,也不怕真的吃了那糊塗縣官的板子。」
「隻盼那溫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與六姑娘計較這樣的小事。」
聽著陳伯擔憂的話,我出言寬慰:
「不會,溫大人是個很好很好的官。」
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好到對素不相識的我,都有這麼多的關懷。
5
約好的送酒那日,我親自帶了人去,順便遞了我的拜帖。
提著食盒,再見溫恕,他仍是一身月白長衫,如玉山傾。
見我來,轉頭溫爾一笑,喚我「六姑娘」。
看得我臉上一熱,忙低下頭。
匆匆行了一禮,才將食盒裡的東西打開。
盒底鋪了碎冰,裡面裝著吳娘子新做的裹了糖霜的櫻桃果子,還有我從西域商人那兒買的葡萄釀出的果酒。
「大人,多謝您。」
謝他明察秋毫為我做主,謝他夜裡送我歸家。
我看著溫恕先嘗了櫻桃果子,又執起酒盞,過了數息,才聽見他輕笑。
「這份謝禮很好,溫恕很喜歡。」
懸著的心放了下去,卻聽他又開口:
「沈六姑娘,你可想將生意再做得更大些?」
我心中一怔,抬頭看他,喉嚨一下緊得都有些發啞。
「我欲將商道開往域外,城中商鋪我大致都已了解,明善姑娘,你可願同我試一試?」
他看著我,眉眼依舊溫和,我和他仿佛是平等的。
我知道將來的北倉郡會變得很好很好,這裡有溫恕大半生的功績。
而我不一樣,我來北地隻是為了替自己求生路,我還想倚靠他來做我的庇護,我有私心。
可到如今,溫恕卻說他的這份功績裡,也可以有我的一筆。
「我可以嗎?」
溫恕篤定點了頭。
「你心思細膩,人品貴重,有膽有識有手藝,有可不可?」
看著溫恕,隻感覺得他整個人好像都冒著金光,連帶著穿堂風,都帶著銅錢的香氣。
對上溫恕灼灼的眼,我下意識般的就開了口:「明善願意!」
溫恕是我的後臺這件事,本來隻是我強行攀附,到如今,卻好像一下成了真。
嘴角忽的變得怎麼也壓不下去,眼角莫名的盈出來了淚,最後還是溫恕給我遞了張帕子。
顧不上失禮,我拿了溫恕給的文書,一路趕回了我的院子。
陳伯問我這麼慌慌張張是不是又接到了大生意,我說是。
天大的生意。
我要買新的院子,還要挖新地窖藏冰。
我們從西域人那兒買葡萄,種葡萄,釀成酒賣出去,換來珍珠寶石,又請人做成首飾賣到上京城,換到更多的銀子。
我制出了新的釀酒方子,保證店裡每月都有新的酒水。
溫恕還派了人來教我們這些零散商戶經商的門道,我每一門都學得很好。
我的酒肆變成了酒樓,不過幾月,溫恕又說他已與域外談好通商事宜,於是,我的酒樓同著城中別的幾十家商鋪一起,開到了域外。
錢多得要換成銀票存進錢莊才行,我用銀子請了精壯的護衛,再也沒有地痞無賴敢隨便找我的麻煩。
北地的人,從喚我沈六姑娘,明善娘子,再到沈掌櫃,沈當家的。
錢多了,就有媒人要為我張羅婚事,我是不急的,可陳伯急。
於是我看了李家的公子,又去見張家的秀才,一個見了我說仰慕我,要為我寫詩集,讓我花錢出書,另一個才見了第一次面,就要我給他買大宅子。
氣得陳伯親自拿了掃帚將人都給打出去,和我說如果是這樣的,不成婚也罷。
溫恕也聽說了這事,在下棋時打趣般問我怎麼看。
我抬手吃了他的棋子,揚頭一笑。
「我力弱時,尚需要借著別人的力才能求生,如今輪到別人要來攀附我,我隻為此感到自傲,得意,說明我這幾年都沒有白幹。」
我看著溫恕,從前他對我以禮相待,我感激他看我是平等的,如今我能自如地和他對弈,我有了我的一番事業,我的目光也不再拘泥於北倉這一郡上。
上月溫恕送去上京的文書上,我的功績,赫然也變成了他的業績。
到此時,溫恕仍然是我的貴人,可我與他,是真正平等的。
「明善豁達。」
溫恕擺了擺手,向我認了輸。
6
近幾月北倉郡多了許多西域人。
多家酒肆都請了胡姬跳舞招攬顧客,我也有此意,順便還想聘幾位善於舞技的男伶。
我與管Ṭüₒ事約好了相看。
臺上男伶舞姿曼妙,美色晃人。
臺下我周圍還圍了一堆,我正在與他們商談具體的工錢,出工的時長。
脂粉香氣縈繞了我一身,食色性也,我有些飄然。
「明善!」
有ẗũ₍人猛地一喝,嚇了我一跳,轉頭去看,嘴角上揚的笑意凝住。
來人玉冠錦衣,玉樹芝蘭,望著我的眼角卻染上了些許猩紅顏色。
「明善,居然真的是你。」
裴淮上前,狠戾護食般的神色讓一眾男伶面面相覷,我隻好約他們明日再細細商談。
看向裴淮,面上就是再想和氣些,一想到他壞了我的生意,就難免染上厭色。
「你方才嚇到了我的客人,太失禮了!」
裴淮被說得臉色一白,仿佛還有些無辜。
「我……我隻是見你心切。」
「對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將來的夫郎。上京那日你走得匆忙,你沒見過我,我是……」
裴淮說得磕絆,不過幾句,就好像要紅了眼眶。
他找了明善很久很久,可是天地那麼大,明善連一點點音信都沒有留下就走了。
他往返姑蘇數次,卻連明善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為此,他多年來一路南下,明善那麼一個嬌滴滴的女郎,北方脊苦,沒有好風水,上輩子明善就在北地吃過了苦頭,她定然是在江南水鄉尋了一處安穩地。
直到,直到溫恕的文書傳至上京,提到了一位沈姓的娘子。
沈娘子富甲一方,善於釀酒,善於識人,是上輩子從來沒有過的人物。
裴淮一路風霜,趕往北地,希望明善就是這位沈娘子,又不忍明善是她。
她一個女郎,在北地有如此成就該有多難啊。
好在如今他來了,他會護佑明善,為她擋去爾虞我詐,告訴明善,裴淮已不同往日,他有功名在身,是上京新貴,可以為她遮蔽風雨。
他有太多的話想和明善說,可不等他說完,明善就先一步打斷了他。
「我認得你,你是裴淮。」
看著裴淮,我心中的惡好像要從骨子裡爬出來,言語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好像都變得刻薄起來。
「明知故問這樣的蠢事,怎麼裴大人自己也做了起來?」
「我以為,在知道我撕了婚書的時候,你就該有自知之明的,知道我不想與你再與你續那破前緣。」
「裴大人,上輩子在病榻前說的那些鬼話,你不會真的以為我信了吧?你現在來尋我,是想自取其辱嗎?」
一聲聲言語落下,說得裴淮也往後踉跄了幾步。
「明善,你怎會如此咄咄逼人,你還是沈明善嗎?」
裴淮看我的眼神充斥著不可置信,我知道他在詫異什麼。
上輩子的沈明善,柔弱怯懦,她不會這樣刻薄地和裴淮說話,因為她沒有退路。
父親要她明事理,要她良善。
她被這個名字困住了,所以她伏低做小,以為是自己佔了裴家的便宜。
裴家因為婚書供養了她幾年,她就以為自己欠了恩情。
所以在裴家得罪了太子,裴淮被判貶流的時候,裴夫人隻是軟聲求了她一聲,她就毅然的跟了過去。
忍耐裴淮的壞脾氣,忍耐他言語的刻薄。
他說她身上沒有書卷氣,教她離他遠一點兒,明善忍了,可在明善很小,母親還在的時候,她也是在母親懷裡讀過詩文的。
他嫌北地的飯菜不合胃口,嫌她跟了他一路,隻會握緊那一根繡花針。
那時的明善都忍了,她以為還了恩情就好了。
有好吃的,她就給裴淮,有好穿的ẗúₖ,也先給裴淮,照顧他的體面。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平白要吃那麼多的苦,恩情那麼難還,她還有些後悔,後悔選擇了裴淮這樣一個夫婿。
如果她不是母親早亡的沈明善就好了,她如果沒有欠下裴家的情,就不用吃那麼多的苦了。
裴淮的白月光溫姑娘就很好,所有人都喜歡她,哪怕她身體不好,她說想看大好河山,溫大人和溫夫人就可以陪著她舉家搬遷,周遊於天地之間。
明善還記得,裴淮復官那一日,他前腳才和明善說,他們的苦日子到頭了。
後一腳,那位溫姑娘S了的消息就傳了過來,她臨S時,還帶回來了一幅堪輿圖。
那可是如月光一般皎然的溫姑娘,透支生命的最後幾年換來的。
溫大人和溫夫人白發蒼蒼,哭她們早逝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