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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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裴淮跌跌撞撞跑到溫姑娘的棺木前,恨不得隨她而去。


溫大人說,溫姑娘此生唯有一憾,那就是辜負了和裴淮的總角之情。


 


所以,裴淮全然忘了身後還有一個我,全然忘了我才是他的妻。


 


他為她扶棺木,為她寫墓志銘。


 


溫姑娘大義,我不恨她,也沒有理由怨她,我隻是有點兒酸,有點兒羨慕。


 


我看著自己的手,斑斑駁駁還長了凍瘡,和溫姑娘的一點兒也不一樣,她的手是繪堪輿圖的,她會被世人記住,而我,我隻是裴淮不合時宜的妻子。


 


可明明,明明以前在姑蘇的時候,也有人說過,沈六姑娘得了她父親的真傳,畫得一手好畫。


 


怎麼就,那麼不一樣呢?


 


再後來,我和裴淮回了上京,我那些為了別人受的苦也漸漸地反噬回了我身上,我生病了,一身的病,都不知道從哪兒治起才能好。


 


裴淮卻越來越好了,他和太子殿下裡應外合,他成了新朝的肱骨之臣。


 


他與我相敬如賓,他顧念我陪他走過那幾年的情誼,他有官位,有名聲。


 


我也有名聲,我是賢妻賢婦。


 


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壞了身子了,好不容易過上了金玉溫養的日子,我不舍得放下,不甘心放手。


 


我隻能把那些恨和怨藏在心裡,一日日地折磨我自己。


 


我晨昏定省,日日求菩薩。


 


我想問菩薩,為什麼大家都誇我,我卻覺得我的日子很苦,甚至,還有一點點不值啊?


 


這種不值,在我快S的時候上升到了極致。


 


可那可惡的裴淮還說下輩子還要和我一起過。


 


我終於知道了,父親給我的那一紙婚書,不是我的出路,而是我的報應。


 


我在心裡求菩薩開眼,沒想到,菩薩真的就開眼了。


 


我回到了年少時,沒有嫁給裴淮的時候。


 


我想,吃了上輩子那樣大的苦,這輩子就算再難,也不會比嫁給裴淮更難了。


 


7


 


此時此刻,我望著裴淮,早已不再覺得他是壓在我身上的山。


 


這幾年,步步往上,我很少再需要對著人低眉。


 


我買得起任何一處的大宅子,金銀器物隻要我想要我都可以去買,買不到我還能請人為我定做。


 


財富權勢,不僅對男人來說是大補,對我也是。


 


我不再是誰的賢妻賢婦,隻是我自己。


 


我的酒樓僱佣了很多人,養活了很多個家庭,我還花錢辦了善堂,收留無家可歸的孩童,所以,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對裴淮說。


 


「我一直都是我,裴淮,你覺得我和從前不一樣了,不過是因為如今的我與你是平等的,不必去依附你,不必離不開你了,所以自然,也不用再去討好你了。」


 


「裴淮,如今與你平等的我,很厭惡你。面對一個厭惡的人,你覺得我還能對你有好顏色嗎?」


 


裴淮被我說得眼眶流出了淚。


 


不敢信,不想信,又不得不信。


 


我接著開口。


 


「我現在過得很好,更多時候我都隻用考慮我自己,而不用顧及別人。」


 


「當我為自己而活之後,我才更真切地知道上輩子嫁給你,我的人生是有多荒唐。」


 


「你為何還不離開?還是說你想賴著不走,恬不知恥地求我和你回去過苦日子?」


 


裴淮眼中有不甘,看著我,最後也隻能擠出不服的字眼。


 


「我……明善,自從回到上京之後,我自認,沒有苛待過你。」


 


我聽得笑了。


 


「對,你沒有苛待我,你隻是一日又一日地在精神和肉體上都凌遲我。」


 


「我為你們裴家奉獻了我健康的身體,我的才華,我的一切,換來的是我的丈夫一日復一日地思念別的女人。婆母嫌棄我一身寒疾不能生育,你教我忍,直到忍到你的母親S去,我垂垂老矣。你讓我舍棄了自己的名姓,去供養一個懦弱自私,狂妄自大的你!」


 


我想我的面目在此時應當是有些猙獰的。


 


上輩子也猙獰,所以知道了貶流的真相後,我給裴淮下了藥,我要他斷子絕孫,但我不會告訴他,我才不要給自己多一個仇人。


 


我知道我是有才華的,我作得一手好畫,我還精於釀酒,我有堅韌的品性,我有日益高貴的人格。


 


這些,都是在我倚靠著自己,積累了無數的財富之後,我才漸漸明白的。


 


這幾年,我也遇到過不順心的瑣事,可一想到我行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自己,我就不再彷徨,也不再會問我自己值不值得。


 


而裴淮留戀的,隻是那個為了他燃燒奉獻自我的沈明善罷了。


 


可那個沈明善與現在的我,是不一樣的,她長大了,以世間和苦難為代價。


 


如今張揚的我,裴淮見到了,應該也就S心了。


 


於是,我問他。


 


「裴淮,你確定想要續前緣的沈明善,是真正的我嗎?」


 


恍然若失的裴淮走了。


 


我也終於身心舒暢。


 


走出去,管事的找ṱúₑ到我,說男伶們商量得差不多了,願意到我的酒樓裡跳舞。


 


溫恕府中的下人說,溫大人有事找我,讓我有空了就過去。


 


8


 


來到溫恕府中,我已輕車熟路,讓下人不必再通傳。


 


快要走近時,我看到溫恕背對著我,手中還摘了一朵西域花。


 


我放輕了腳步,聽他在口中念念有詞。


 


「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


 


花瓣被摘得隻剩下了花骨朵兒。


 


作數還是不作數,我和他一起嘆了口氣。


 


「溫大人是有心儀的姑娘了?」


 


半酸半澀,問出一句。


 


溫恕見我,微紅了耳尖,隻讓我再與他對弈一局。


 


若是他贏了,就要答應他一個請求。


 


心裡蔓延的酸澀仿佛被一陣清風拂過,酸變成了甜,我裝作鎮定地說好。


 


一局手談,兩人心不在焉。


 


下到最後,我恍恍惚惚地去看窗邊的影子,目光再回到棋盤上,好像少了幾顆棋子。


 


我裝作不知,下了一把爛棋,最後認了輸。


 


心照不宣時,落日的光照在我和裴淮的臉上。


 


「明善,你要不要,與我試試?」


 


「好呀。」


 


我有底氣,有從情愛中抽身的能力,為何不敢試一試。


 


番外 1:溫恕


 


溫恕過目不忘。


 


十八歲他遊學經過姑蘇,去沈家小住過幾日。


 


他知道沈家有位六姑娘,善畫。


 


豆蔻年華就能畫出很好的山水圖,就是溫恕見了,也能說有靈氣。


 


後來他上任北倉郡,意外飲到了一壺桃花春釀,書童說,是一位沈姑娘釀的酒。


 


沈六姑娘長開了,嬌弱的女郎孤身一人來了北地,還做起了生意。


 


那夜月色很明,沈六姑娘明眸善睞,數著銀票眼睛亮晶晶,說要攢下銀錢開第二家酒肆。


 


沈六姑娘在笑,溫恕不覺也跟著笑了。


 


盛世清明,他為一方父母官,他想讓沈六姑娘的生意越做越大,他想讓貧瘠的北地開出花兒。


 


到後來,沈六姑娘果然不負所望,青出於藍,生意經頭頭是道。


 


隻是,生意做大了的沈六姑娘真招人,還流連起了胡姬酒肆。


 


那些年輕鮮妍的面孔溫大人看了也嫉妒。


 


溫大人攬鏡自照,北地的風霜下,眼角怎麼好像多了細紋,膚光也不夠照人。


 


溫大人的好皮囊是不是要被比下去了?


 


於是這一日,溫大人用蘭草燻了衣裳,玉冠束了發,鏡前將自己打扮了又打扮,恨不得在頭上簪朵花兒。


 


六姑娘快來了,溫大人緊張得坐不下,摘了頭上的西域花,一片又一片地數六姑娘喜不喜歡他。


 


最後和六姑娘下棋。


 


可惡,心不在焉怎麼就快要輸了,於是他藏了棋子,六姑娘剛好也沒有拆穿他。


 


原來,是心照不宣。


 


番外 2


 


沈明善問裴淮,他想與之續前緣的就是是誰?


 


裴淮沒想明白,他想知道別人眼中的沈明善是什麼樣的。


 


有人說沈掌櫃是個大好人,布衣施粥救災民,沒有一次是落下的,也有人說沈當家的雷厲風行,和父母官溫恕裡應外合,抓了不少黑心的商戶。


 


於是他隻能悄悄去見沈明善。


 


他不敢上前,一連跟了她好幾日。


 


她待旁人依舊謙和,她笑時明媚如花,她的一雙眼,如春日花,秋時露,輕盈明亮。


 


一如,一如他記憶裡喜歡的模樣。


 


明善明善,原來不隻是明慧良善,還是明眸善睞。


 


裴淮想清楚了,他還是喜歡她。


 


所以在離開北地前的最後一日, 他又去找了明善。


 


他說。


 


「我與溫爾, 是總角情誼,不過是在我不通情意時,她選擇棄我而去追尋她心中的大好河山, 我心有不甘。後來她身S, 我又憐惜她命途短暫,天妒紅顏。她心有遺憾,我想為她補足遺憾, 僅此而已。明善,你我的多年相伴之情才是真,從始至終,我喜歡的都隻有你,隻是你。」


 


裴淮一轱轆說了許許多多的話, 還是想挽回。


 


可是明善聽完了他的話, 也隻是點了點頭,看著他回。


 


「裴淮,你的一生配不上溫姑娘,也配不上我。」


 


溫姑娘有心疾, 注定活不過而立之年, 她隻不過是不想將自己有限的生命荒廢在寂寂宅院裡。


 


她想在有生之年做一些事,於是她和裴淮說她要遠行, 問裴淮願不願意一起。


 


裴淮舍不下富貴窩不願意走,他卻口口聲聲說是溫姑娘棄了他。


 


溫姑娘不怪他, 不怨他, 隻有心有一點點遺憾。


 


遺憾這輩子,沒有嘗到真正的情愛,沒能體會到人世的更多滋味。


 


溫姑娘的堪輿圖畫得很好,為了畫圖, 溫姑娘甚至還親自來過北地。


 


她和那時釀酒的沈明善遇見了。


 


溫姑娘說她做了一場夢,夢中有一個姑娘因為她過得很不好, 她覺得心裡有些抱歉。


 


沈明善那會兒已經開酒樓了,她把風霜裡的溫姑娘請進去, 給她斟了一杯熱茶,告訴她:


 


「我的不幸從來不是因為你, 是因為裴淮。」


 


溫姑娘釋然了,繼續去畫她的畫了。


 


沈明善送走溫姑娘,在想怎麼才能把域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到酒樓中來。


 


這一次,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欣賞溫姑娘了, 一點兒也不酸了。


 


裴淮的糾纏沒能持續很久, 因為沒過一會兒,聽到消息的溫恕就趕來了。


 


他把裴淮請出了北倉郡, 他還低下頭給沈明善整理裙擺。


 


裴淮狼狽地走了。


 


沒有兩個女人為了爭奪他而鬧出龃龉, 他的喜歡,從來拿不出手。


 


沒有了沈明善, 裴淮再也沒有了以身入局去經歷幾年貶流之苦的勇氣。


 


他還記得那幾年冬日的風霜, 世人的白眼。


 


沒有沈明善陪著,他熬不過去的。


 


所以這一次,他沒有亨通的官運,求不得, 恨不能。


 


庸庸碌碌,一生自苦,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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