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之前,碧雲小步奔了出來。
她頭上攢著珠花,身上穿著月白紗裙,雲鬢緋頰,嬌豔無比。
「侯爺,妾身今晚依舊等您。」
顧琰訕訕道:「嶽母大人想念知意,早就要求了我們今天歇在崔府。」
碧雲目光從我們身上掃過,黯淡了下去。
我的衣著不似她一般明豔,而是簡潔大方,並且花紋與顏色特意選了和顧琰相配的。
她失意離去,顧琰面上掠過一絲不忍。
我望著碧雲的背影,又想起了長輩們之前說過的話。
切忌妾室對主君動情。
現在看來,似乎傷得最深的是當事人。
在拜壽的馬車上,我問出了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
「我原先以為瑛娘與碧雲在侯爺這裡是平分秋色的,如今瞧著卻是不大盡然?」
他正倚靠著軟枕閉目養神,沒有避諱這個話題。
「你也知道,瑛娘是母親替我納的,一直待在老家。
「當年,我在北邊打仗,敵軍派了刺客,想要抓我的親眷為質。
「等我趕回去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是瑛娘拼S擋在前面挨了三刀,母親才活了下來。」
我十分震驚。
我曾經也問過瑛娘的往事,她隻說顧老夫人厚道,名是納妾,實是把她當女兒看,還給了銀錢解了他們一家的飢荒。
至於舍命相報,瑛娘隻字未提。
他繼續道:「我那時身邊已經有了碧雲,對瑛娘實在無意,但我不能辜負這份大恩。
「思來想去,我決定為她請封诰命,給她一個終身的依靠。」
我半天不說話,顧琰睜開了眼。
「在想什麼?」
我也撿了一個枕頭,撐著下巴。
「有人同我說過,侯爺是個好人。
「我在想,此言不虛。」
他嬉皮笑臉地開玩笑。
「我是個好人還需要旁人說嗎?」
隨即話鋒一轉,語氣中含了歉意。
「不過,我本以為婚事還有轉圜的餘地,真沒想到聖上會這麼快下旨。
「我想要周全她們,卻叫你為難了。」
我實話實說。
「侯爺敬我重我,我已是十分的知足。」
這是心裡話。
能夠和未來夫君相敬如賓,已是我在閨中的最大期望。
「是麼……」
顧琰話還沒說完,車子已經穩穩停住,遂住了嘴。
在壽宴上,上至七十歲的老祖母,下至七歲的小侄子。
他都能周全,把他們逗得直樂。
爹娘見我們相處和睦,也放了心。
12
冰雪消融,在初春到來之前,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碧雲遇喜了。
顧琰初為人父,十分歡喜。
他推掉了所有應酬,每日一結束在外的事務,就回來照顧碧雲。
天上天下,但凡是她開了口的,顧琰費心費力都要尋得。
見了我說得最多的,也是關於孩子出生的種種安排。
有回晚上興起,顧琰突然一個人在院子裡敲敲打打,說要親手做個搖籃。
他有時又滿臉憂愁,恐自己Ṱú⁴當不好父親。
我一面寬慰他,一面給碧雲送補品和請太醫,同時還要籌備春日宴。
先前我借著裝病推脫管家,如今碧雲有孕,我便徹底將所有事情接了過來。
按慣例,立春前後各府都要開席相互宴請。
這還是我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舉辦宴會。
雖然從前給阿娘打過很多次下手,但我還是免不了心慌。
倩兒掩嘴輕笑。
「這已經是您今日第三遍問了,賓客名單和菜品真的毫無差錯。」
我還是又確認了第四遍。
意識到自己有些過了,我嘆了口氣。
「也不知怎的了,我老是覺得有些不安。」
難道是受了顧琰整日裡緊張兮兮的影響?
鎮國公府辦完的三天後,便輪到我了。
直到最後的點心用完,一切都很順利。
我松下一口氣,準備邀請大家移步欣賞新開的桃花。
就在這時,碧雲披頭散發地奔了過來。
她撲著要過來掐我。
「我的孩子!你還我的孩子!」
我奮力掙脫,丫鬟們上前把她扯開又扶穩。
「怎麼回事?」
碧雲紅了眼,完全聽不進我的問話。
她的貼身僕從戰戰兢兢跪下。
「回夫人,我們姨娘剛才起來用了您賞的雞湯,沒多久就見紅了。」
我送給她的東西都是經過了檢查的。
盡管是貿然誣陷,我也能解釋得清。
隻是孩子沒了,不管是何因由,終歸我有責任。
碧雲小產體虛加之情緒激動,很快就暈了過去。
我剛把她扶上軟轎,轉頭發現人們在背後竊竊私語。
「縣主看著是個溫和良善的,沒想到下手這麼狠。」
「你不知道嗎?她們在崔氏沒過門之前就結仇了。」
……
凡是高門大戶,最看重顏面。
就算有再齷齪不堪的陰私,表面也必須是一團和氣。
我百口欲辯,眼下卻顧不上她們。
起碼等到顧琰回來之前,我都要守在碧雲身邊。
13
顧琰連官服都來不及換下,匆匆而歸。
碧雲在他的懷裡細聲嗚咽。
「阿琰,我們的孩子沒了……」
顧琰也不好受,甚至眼角隱隱有淚光,但還是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撫。
「無妨的,無妨的,不論有沒有孩子,咱們夫妻情重才是最要緊的。」
「不!」
碧雲音色變得悽厲,她的手指指著我發顫。
「都是因為她,都是因為那碗湯我才沒了孩子。」
「不可胡說!知意不會做這種事。」
顧琰沒有思考,直接打斷了她。
聞言,碧雲像一頭母獅,又立馬把矛頭對準了顧琰。
「你什麼意思?莫不是崔家位高權重,你有意替她瞞下?難不成因為我身份低賤,就活該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她SS抓住自己夫君的手,眼神中盡是不甘與憤恨。
我率先注意到不對勁,低呼一聲,連忙喚人去尋大夫。
床單很快就染紅了一片,來源是碧雲身下滲出的血……
我挨了髒水,碧雲人又昏了過去。
更加坐實了我嫉妒謀害的惡名。
解釋了也沒人聽,我幹脆用強硬態度壓下去了院子裡的流言。
其中最多嘴的一個婆子被倩兒當眾打腫了臉。
我坐在院子中央,擺弄著茶盞,聽得她的叫聲漸漸弱了,才開口:
「往後再有胡亂嚼舌頭的,這就是下場!」
話沒有多說,但足夠震懾。
晚上,瑛娘來看我。
「那些風言風語縣主不必放在心上,不Ṱű₆消幾天就過去了。」
我把手絹卷成一團,心中盡是煩躁。
「你肯信我?」
她細聲細語,卻十分堅定。
「縣主待我們的好,又不是靠別人口舌說出來的。
「不止是我,侯爺也會相信,此事並非縣主所為。」
我得到了瑛娘的信任,煩悶消了不少。
可是一提到顧琰,我又發愁了。
別人怎麼說確實無所謂,隻恐他會疑心。
至親至疏至夫妻,還有下半輩子要過呢,我不想彼此一直懷揣著猜忌。
第二天,阿娘傳了消息,要我回去一趟。
我不知何事,急套了車就往崔府趕。
才進花廳,隻見坐了一屋子的人。
所有的嬸娘連著同輩的姐妹們都來了。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議論。
阿娘見我來了,忙道:「你才新婚不到半年,就惹出了這等禍事。
「我聽後真是心驚肉跳,就喚了大家一起來替你想法子。」
沒想到連阿娘都會這麼看我。
我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唐。
我默不作聲,在最末的椅子上坐下。
「我早和你說了,趕緊趁早以絕後患,猶猶豫豫半天,偏等她有了身子再下手!」
大堂姐一臉恨鐵不成鋼。
「意姐兒還年輕,這事等往後有了經驗就好了。」
三嬸嬸認真替我說話。
「你這時候害威北侯的子嗣,知不知道你五妹妹就要議親了,還連帶著損了她的名聲。」
我連名字都記不清的遠房長輩,正替她的女兒憤憤不平。
「我知曉你的不易,但也不能為了泄憤,就此傷了和侯爺的體面啊。」
最後是阿娘。
我再也忍不住。
「我有什麼錯?成婚以來侍奉夫君,管理內務,說一句行一步,都是再三思量。
「碧雲失了孩子心中難過,若是侯爺真的厭惡我這個做主母不盡責,我也無話可說。
「但難道您也覺得女兒就是陰險狠辣之人?」
她見我哭了,忙把我摟在懷裡,亦是涕淚漣漣。
「不,不,阿娘不是這個意思……」
我平復氣息冷靜下來後,心中理清了大半。
阿娘生性單純,未出閣時有外祖疼愛,成婚了也與阿爹是一心一意的恩愛,從來不通內宅庶務。
今日應是關心則亂,又受了別人的誇張恐嚇,才會召我回來。
14
這時有人嘀咕。
「自己已經得了益處,還有什麼不認的?」
我聽見了,厲聲質問:
「你說說我得了什麼益處?」
她被我的咄咄逼人嚇到,聲音變小。
「無非是妻妾爭寵,你想獨佔威北侯。」
為人妻者,夫君是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倚仗。
這是天經地義,亙古不變的道。
為此害人,爭寵,似乎都是理所當然。
我泄了氣,就像是認命一般彎下腰身。
「是我行事不端,讓大家擔心了。」
突然,我被人握住手肘扶起。
是顧琰。
逆著光線,我看不清他的臉。
但聲音洪響,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到。
「知意聰慧賢良,能嫁與侯府,乃顧琰三生之幸。」
阿娘快步上前,眼淚雖尚未擦幹,表情卻已舒展。
「你們夫妻能相敬相愛,是再好不過。」
是啊,我的丈夫來給我解圍了。
我擠出笑容,為自己高興。
我一直想著心事,直到路程過半,才察覺顧琰的不對勁。
他啞聲道:「碧雲快不行了。」
15
碧雲躺在床上,兩頰深深凹陷,整個人形同枯槁,唯有眼眸中還凝著一點神採。
她吃力地半坐起來。
「縣……縣主,賤妾自知對您多次衝撞,屬實無禮,唯今將S,望您不計前嫌,聽賤妾說幾句心裡話。」
瑛娘在旁邊已是泣不成聲,她被顧琰拉了出去。
我在床尾坐下。
「你說吧。」
碧雲先是回憶起了她和顧琰的過去。
「我初見侯爺的時候,隻有十七歲。
「那些蠻族狗賊佔領了整座城池,他們叫我……叫我給他們跳舞,供他們享樂。
「我S也不從,眼看要被逼上絕路,周圍人指著我的鼻子罵。
「他們說被蠻人睡也是睡,有什麼不一樣,我在這裡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是個賤人。
「是……我是個婊子,可難道我當了婊子,就必須委身S父S母的仇人?」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碧雲還是難掩激動。
「賊人首領衝過來抱我,我嚇得閉上了眼睛,抓起釵子想要自盡。
「可我等了好久都沒有動靜,直到有東西滴到了我的臉上。我才壯起膽子,睜開一隻眼,發現是那狗賊的血。
「一個披著鎧甲的年輕將軍,手舉長槍,捅穿了他。」
後來的故事,我早已知曉。
「脫身賤籍後,我執意要跟著他,纏得他沒辦法,那時正逢侯爺的心上人嫁了人,他心中有氣,就納了我。
「那段時日,是我此生為數不多的歡愉。」
說到此處,她的臉上泛起了少女的紅暈。
但轉瞬即逝。
「可我知道,侯爺身邊遲早是要有別的女人的,我與他,做不成一輩子的夫妻。
「他心中有旁人,身邊有瑛娘,還有您。
「我好怕,我真的怕了,我不想再被丟棄。
「我早就喝藥壞了身子,但我知道,侯爺喜歡孩子,於是強留下了這個孩子。
「果然,侯爺真的很歡喜,可他越歡喜,我就越憂心。
「我怕失了孩子,失了侯爺的心。」
碧雲忽然有了力氣,一把抓住我的手。
「對不起,是我的瘋魔,害了縣主娘娘。」
人之將S,不論我怎麼想,但眼下不願她有憾事。
「無妨。」
「我做了錯事活該,不求您的原諒。」
她奮力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