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次她沒有回家,也不知道之後又會發生什麼。
正出神,裹著花袄子的元寶提著食盒,踉踉跄跄跑進來:「幹娘、幹娘!吃臘八粥啦!」
今年收成好,姚芷蘭腦子活絡,攀上了幾個富戶府上的管事婆子,專門留了最好的一茬糧,高價賣進達官貴人家。
有錢買更好的藥,元寶便好得更快了些。
聽說要給潘順兒送臘八粥,元寶很愛重她這個說話柔善的幹娘,便拋下還在裝酥餅的阿娘,先一步來找潘順兒。
起先,元寶見幹娘臉上一片紅疤,有些害怕。
可幹娘的一雙手真巧呀,各種各樣甜甜的糕點都會做,春夏秋冬不重樣,她便不怕了,比誰都黏著潘順兒。
嗓子比早前好了,話也就變多了,一進門就當自己家一樣,跳上熱炕絮絮叨叨:「幹娘,我奶奶越發糊塗了,今早我喂她喝粥,她還問我是誰呢!」
潘順兒笑問:「那你奶奶可還認得你阿娘嗎?」
元寶點點頭,拽了檐下掛的柿餅來吃:「唯獨認得我阿娘,還說要給阿娘活個長命百歲看呢。」
潘順兒想起姚芷蘭說過的話,便對元寶說了那個除夕夜的光景:「所以你奶奶和你阿娘,都盼著你也長命百歲呢。」
元寶穿得圓滾滾的,和一隻花繡球一樣,滾到炕頭,跳到潘順兒的背上:「元寶、阿娘、幹娘、奶奶,我們都長命百歲!」
小丫頭眼裡,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
這樣養女兒,才算好。
不像潘順兒、姚芷蘭、陶小谷,在至親相逼之下,總有某個時刻,猶豫著要尋S還是覓活。
又是一年四個女子一同守歲,姚芷蘭教潘順兒和元寶剪窗花,連小白狗的稻草窩上,都掛著一個紅福字。
交了夜、看了煙花,姚芷蘭便帶著婆母和孩子去睡覺。
潘順兒總覺得心發慌,辭別後返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路冒著冰雪,漆黑的夜色裡,她恍惚間想起上一世的那片竹林。
她忽然明白,想做的事兒,也不能全靠等待機緣。
既然是竹林相遇,她自然該去竹林尋那小沙彌,好道一聲謝。
胡思亂想間,走進房中,點燃豆大的燭火,照亮一方青磚白牆。
潘順兒的懷中,護著張元寶剪的窗花——
是她形容了半天,讓元寶剪的一個四處冒魚頭的魚簍。
仿若曾經,方逢意每年初雪都會送她一個的木雕魚簍。
窗上有雪,她打了漿糊,卻半天沾不住。
正聚精會神粘窗花時,忽聽大門吱呀作響。
而後一串踏著冰雪的腳步聲,向她緩緩逼近。
深更半夜,何處來的不速之客?
她的心跳得更亂了,跑過去先從裡闩住了臥房的門。
抄起一把剪刀,潘順兒靠近窗邊,透過窗紙邊沿的破洞,看到一個颀長的人影,停在了自己的門外。
他想伸手推開她的房門,卻終究縮了回去,退到了風雪中。
那人聲音沙啞,卻與當年一樣小心翼翼:「盧四姐姐,我能見見你嗎?」
「方逢意?」
原來不是不速之客。
是個風雪夜歸人。
15
近鄉情更怯,越是想見他,她越是再三縮回手,不敢開門看。
門外的兒郎為她解圍:「沒事的,盧姐姐,夜深了,不必開門。」
風雪撕扯了一會兒,他再三斟酌,才說出一句不那麼唐突的話:「我隻是想看你生活得好不好。」
貧苦的村子沒有珍寶,可這六年又四年,整整十年,他都待她珍之重之。
農戶家的小兒郎能力有限,他能為她做的,盡全力也隻不過是幫忙捉魚、背菜。
她可以嫁給旁人,隻要是她情願的,他都默默祝福。
但不可以被強迫。
如同今日。
「聽盧三姐姐說,你已嫁人生子,不想回家了,是嗎?」
隔著木門,潘順兒捂住心口:「是。」
門外的人很冷靜,反問她:「不是嫁給了員外郎嗎?這裡可一點兒也不像員外府。」
潘順兒一愣,連忙彌補謊言:「還不是想讓三姐姐寬心,才诓騙她的嗎?被人牙子拐走的女孩,有幾個能得好出路呢,不過是我想通了,定心住下罷了。」
方逢意久久不語。
他曾對大哥說,隻要盧四姐姐說想回家,他無論如何會帶她走。
那是他對她的了解,認定盧琬英是這樣的人。
但如今聽她親口說不想走,他不願接受,卻也不想強逼她。
她已經夠可憐、夠為難了。
至少,他別再在她心上插一把刀。
久久地沉默,風雪拍打窗棂,潘順兒輕聲說道:「回去吧,方小郎君。此後不必再來看我,我一切安好。」
謊言之中,這是唯一一句真心話。
偏他唯獨不聽這句,大步流星走出院門,卻在院門外的枯柳前,頂風冒雪,守到了天亮。
直到一個穿花袄的小姑娘,抱著一串糖葫蘆,蹚著雪跌跌撞撞來拜年:
「幹娘、幹娘!元寶來給你拜新年啦!」
方逢意逮住小姑娘,問道:「這院裡的女子是你幹娘,那你幹爹又去哪了?」
元寶掙脫開方逢意,往潘順兒的大門邊跑:「什麼幹爹呀!我隻有一個幹娘!」
趁潘順兒開門之際,方逢意跟著元寶擠進院子裡。
四目相接,他先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隻有幹娘沒有幹爹,盧四姐姐又是哪門子的嫁人生子?」
而後,他才看到她側臉上的紅疤。
三分焦急變成了十分心疼,方逢意的話音徹底軟下來了。
他抬起手,想摸摸她臉上的疤,卻在即將觸碰到時,打著戰又收了回去。
「盧四姐姐……」他想問問,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可他怕她回憶起來,又惹她傷心難過。
卻見盧琬英初見時錯愕,而後越發神情冷淡:「我編了那麼多謊話,無非是不想回家去。
「方逢意,我不想再與你有瓜葛,明白嗎?」
他不明白。
瓜葛?什麼是瓜葛?是曹叡詩裡的「與君新為婚,瓜葛相接連」,還是白樸曲中的「果若有天緣,終當作瓜葛」?
他很委屈,為卿風雪立中宵,六載守候、四年尋覓,怎麼就突然沒瓜葛了?
「盧四姐姐,我可是做錯了什麼嗎?就算你隻是厭我、棄我,難道連牽掛你的姐姐們,也不願回去看一眼嗎?」
潘順兒推搡元寶進屋去烤火,再回頭,雙手背在身後,指甲暗掐掌心。
「你明明知道的,我兩年前回去見過三姐姐。」
不然他哪來這麼多的消息,還不都是三姐姐為他們可惜。
「那我呢?」啞著嗓子三個字,潘順兒抬眸去看,年輕的兒郎已然紅了眼眶。
千萬般委屈遍襲全身,兩行清淚霎時滑落臉頰。
「你隻想你的三姐姐,不想我?你都看見我了,也不來見我……」
她何曾見他這般委屈,怨她,卻舍不得恨她:「我知道你還活著,但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啊……
「這四年,這一千多天,我隻覺得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眼前兒郎還不到二十歲,卻已恨光陰太長。
無非是思卿不見卿,一日如三秋罷了。
方逢意在潘順兒面前緩緩蹲下身,雙手隔袖,攥住她的腕子。
像沒了家的小狗:「盧四姐姐,你當真一點兒也不心疼我嗎?」
16
她當然心疼,心疼得與他一起掉眼淚。
可是她更舍不得他為她遠離家鄉,便一咬牙,再說狠話:「我隻願我們都往前看,往前走。」
終是惹得他更傷心,眉心抵住她的手背,雙肩止不住地聳動。
「盧四姐姐,你知道嗎?我重生了。」
一語千鈞重,重重砸在了潘順兒的心頭。
怎麼可能?
方逢意竟然與自己一同重生了嗎?
他單膝跪在雪地裡,說起諱莫如深的秘密。
上一世,他為她陪葬,再睜眼,居然回到了盧琬英被拐的正月初七。
他第一時間衝到了盧家,但還是來遲一步,隻聽到盧家父母的惡意揣測,以及盧三姐姐的憤恨直言。
暗自將拳頭握緊,他想著,這一定是老天給他的機會。
讓他這一次,務必救活自己的盧四姐姐。
可如果還去做鏢師,他依然會和上一世一樣,茫然四顧,找不見她。
不知她在外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他想到徐鳴珂——
祭河神該整治,拐賣女孩更該嚴打。
唯有手裡有權,他才能從根子上解決這個事,真正地救下盧琬英。
於是他仗著一身好水性,去投了江東水兵。
那樣一個怕S的人,卻上了戰場,衝在最前線,出生入S。
隻有拼下戰功,他才能一路往上爬。
等他有了話語權,他便去找徐鳴珂,共議抓捕人牙子的事。
發下捉捕文書,衙差不夠就借兵,他都可以去斡旋。
他們一同救下了好些年紀輕輕的姑娘。
救下了好些「盧琬英」,不讓她們變成「潘順兒」。
盧琬英偷偷回家的那一次,他已升了官職,榮歸故裡。
借著好友與盧二姐姐的婚事,他與徐鳴珂再一次聊起捉捕人牙子的事。
聽到不少女子得救,他打心底為她們高興,所以才一路笑容滿面。
與盧琬英出城的馬車擦肩而過,心頭微動,他忍不住回頭去看。
沒有蛛絲馬跡,他不能為了突然的心動,就去闖別人的馬車。
聽著馬車上的銅鈴,他隻是出神地在想:
等他找到了他的盧四姐姐,他就親自駕著馬車,接她回家。
他與徐鳴珂一起,端了好幾窩人牙子,他總覺得他就快找到盧琬英了——
倒是第三年春,盧三姐姐來找他,沒忍住,說出了去年盧琬英偷偷回來過的事情。
血氣倒湧,又急又委屈,他堪堪嘔出一口血來。
「她已經嫁人生子,不想再回來了。」